【自述】我一生只做了这一件事-学梅、演梅、教梅

弟子朱莉[照片左]整理

我1927年出生于上海一户药材世家,因为生意应酬,少年时常随父亲出入戏院、堂会,后来迷上京剧,跑起了票房。在票房得遇德珺如先生的学生刘占虚先生为我开蒙,当刘先生得知我有意从事这一行,吃这碗饭,跟我说:“你想吃这碗饭,跟我们学是不行的,必须要有名师指点,另外还得会点把子身上才好看。”

当时,梅兰芳先生长居上海,也开始请名家给葆玖教戏,我听到这个消息就打听,梅先生给葆玖请了谁,我马上就学着请这位老师,学校的课也不上了,家里要我在柜上帮忙生意,我也不管了,全部时间用来学京剧。我请的青衣老师是王幼卿,花旦老师是朱琴心,昆曲请朱传茗老师教的《牡丹亭》,方传芸老师说的《金山寺》,我每天还去茹富兰老师家练功、压脚、打把子。在茹富兰老师家我还碰到钱宝森钱老师,他对我说:“旦角树包皮”,意思是刀枪把子不能太横,得贴着点身体,我记得很清楚,反正当时特别起劲,想方设法找好老师卖力学戏。但是学了以后,家里头听说要吃这碗饭就不同意了,因为解放前艺人的社会地位很低,让人瞧不起,你票戏可以,要吃这碗饭他们是不同意的。一直到解放后,艺人地位提高了——“文艺工作者”,家里人才同意,我不用子承父业,可以吃戏饭了,那一年我23岁。

我首次登台是1950年在南京,那次我请的配角比较好,马富禄的小花脸,二旦魏莲芳,还有赵德珏等,一共十二天,头一跑就打红了,从此我就开始挑班跑码头了。

51年的时候,我带着小组到常州演出,那次我请的化妆师是给梅兰芳先生化妆的顾宝森老师,当时一般的演员都是用油彩画的妆,他给我用粉彩画,特别漂亮。他看了我几天戏后,问我:“你想不想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啊?”我说当然想啰,他说:“那我想办法给你介绍介绍怎么样?”我是连声称谢。

舒昌玉与梅兰芳的合影

  1、学梅;

回上海后,他就跟梅先生讲了,梅先生就叫他带我给他看了再说。约定的日子我就去了,那天言慧珠言姐姐、香妈、琴师沈雁西也在,梅先生要我唱一段给他听听,我很紧张,有些不敢唱,但不唱不行,就大着胆子唱了一段《凤还巢》,梅先生听了之后很高兴,又听说我姓舒,舒石父是我大伯(舒石父是舒适的父亲,是梅党骨干分子,与梅先生当时走得很近的)梅先生更高兴了说:“你先回去吧。”第二天,顾先生就给我电话,说梅先生同意收我为徒了,那时我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高兴。梅先生选的日子,在上海国际饭店丰泽楼请的客。当年的秋天,梅先生要到北京去,把我就一块带去了。同行的有姜妙香姜先生,他跟我睡在一个车厢里头。姜先生人非常好,他问我跟哪些老师学的戏,我都告诉他了,他问我跟朱琴心老师学的什么戏,我告诉他有《拾玉镯》、《红鸾禧》,还有《得意缘》。《得意缘》这出戏很少人唱,当初朱先生教我《得意缘》是为了锻炼我的北京话,他一听《得意缘》来了精神头,说我给你对对怎么样,那时没有高铁,火车很慢的,时间很长,没事干,我们俩就对《得意缘》的念白,我们对完之后,他很高兴连说:“不错,不错”。

在北京我住在梅先生护国寺大街的家里(现在的梅兰芳纪念馆),我和琴师倪秋萍住西厢房,姜妙香先生夫妇住东厢房,住了差不多有半年。这半年里,只要我问问题,梅先生都给予详细的解答,梅先生说戏特别讲究人物,那时候我学戏条件非常好,梅先生经常在北京演出,梅先生演出的时候二楼包厢总归有个包厢是师母的,师母就会带着我去看戏,正好看出场,看得很清楚。那时先生演得比较多的是《霸王别姬》、《凤还巢》、《宇宙锋》、《女起解》等,有道是: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演。看了之后记在脑子里,不明白的第二天问。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梅先生不仅注重体现人物性格,还特别注意美。他一直不停地琢磨人物,琢磨戏,不断地改进。

有一次他演《霸王别姬》,晚上要演了,白天梅先生还在院子里琢磨舞剑的剑套子。有一个动作:原来他是顺时针这么亮出去指的,可他觉得还不太美,就琢磨怎么更好地让这个动作更完美,就不停地换动作比划,后来他觉得倒过来逆时针这么指出来,连腰也一起动了,特别漂亮,自己走了两回,后来又叫我上去照着新的动作比划,觉得新的更好,当天晚上的演出梅先生就按新的动作演了,非常漂亮。他不仅这个戏,每个戏,他都琢磨不停争取改进得更好、更美。先生去天津演出也把我带在身边看戏,有问题先生解答。

当年国庆,梅先生和葆玖在怀仁堂演《金山寺》,也有带我去看他的戏。那时梅先生身边有很多跟着梅先生一起的老先生,我从他们身上也学了很多。李文敏的父亲那时是大管,后台的事他张罗,梅先生只要演《凤还巢》总归是他的元帅。他就跟我说过:“这个看戏呀,不仅要看先生的戏,要全场你都要熟悉,你才能演好戏。”梅先生也这么说:“你要人物的前因后果,人物性格,你都要熟悉,一切从人物出发,才能把戏演好。先生不仅注意人物的刻画,经常革新,唱也有讲究。他嗓子很好,但从不卖弄嗓子,不过分追求唱腔的花哨,而是注重韵味。不管唱也好,念也好,都注重如何恰当地表现剧中人物的感情。讲究唱得美,而不是唱得响,不是动不动就拔高音亮嗓子。

京剧也离不了一个“雅”字。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你就得幽幽地唱,不能由着嗓子来。先生当年演出也时常在改,甚至有些还是即兴的东西,但这个即兴也是从这个人物出发,并符合京剧的规律的。

有一次先生跟俞振飞俞老演《断桥》。有一个动作,梅先生这么一指许仙,许仙很自然地往后一倒,梅先生马上这么一扶。这个动作原来是没有的,经二位老师这么一合作,虽是即兴表演, 却马上把白素贞对许仙的又恨又爱的心情体现出来了。

就这样,我在旁边学到很多东西。梅先生除了跟我说戏之外,还跟我讲:“作为一个艺人,一定要把戏演好,但也不能忘掉一个德字,德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就是牢牢谨记老师的教导,怎么做人,怎么演戏。我住在先生家,另外的大收获就是得到王校长王瑶卿老师的指点。当时我起得早,王校长也起得早,四大名旦以及当时差不多有名的旦角都跟他学过戏,那么有这个机会,我也一定要跟他学。王校长他好在什么地方呢? 他因材施教,他看你是什么材料,他教你什么戏。当时是王幼卿拉的琴,王校长一听我的嗓子,就送了我三出戏,《李艳妃》, 就是《大探二》带《斩李良》,又有艺术性,又有故事性,所以,后来我在天津的时候演的《大探二》都有《斩李良》。

另一出是全部的《王宝钏》,这出戏是他专门为王玉蓉编的,还有一出是全部的《孙尚香》。他教的这三出戏后来我长驻天津的时候经常演。王校长常跟我说:“要做一个好唱戏的,不要做一个唱好戏的”。我也是牢记老师的教导,毕生都在努力做一个“好唱戏的”。

  2、演梅:

在梅先生家学习了半年后,我开始接着跑码头演出。52年秋天,我到牡丹江演出,合作的老生是马连良先生的弟子女老生李玉书,演出完后她跟我说你应该到天津去,你回去路过天津就去找赵松樵,那么牡丹江那期演出结束后,我就去了天津,找赵松樵。头一期就联系了天宝剧场,那时我是上海带去的演出小组,王凤严的老生,演了一期十五天,把天津镇住了,成绩非常好,每天都是爆满的,就这么在天津待下来了。

因为当时东北、河北、山东等地约角演出,大多是在天津,天津观众对我又很欢迎,那时天津就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有时候我是一个人跟当地剧团合作,有时就组一个演出小组去各地跑码头,跑码头回天津就是和建华京剧团合作。

东北三省我是走遍了的,吉林我在55年--56年的时候待了差不多半年,合作的老生是梁庆云、陈正岩。

河北呀,山东胶济线这一条呀都去过了,在天津挑班“建华京剧团”,合作的演员有谭小培的弟子王则昭,在天津和她合作是最多的。当时天津的观众对我是非常捧,那时候在天津也比较有影响。

舒昌玉 演唱的《西施》选段:提起了吴宫心惆怅

53年的秋天,天津新华大戏院的经理王祖明来跟我讲,奚啸伯要到他们那演出,要了我的旦角。他提出两个牌子一样大小,在报上、在剧场,广告啊名字都一样大小。当时约戏都是面对面商谈,一期半个月。他说奚啸伯跟丁志云在他们那里唱也是那样的,就那么演出了。奚啸伯演出非常入戏,梅先生教我的也是演戏要有人物,所以当时合作特别默契,观众反响特别之好,除了平时是夜里一场,星期天的白天总是双出,一出《打渔杀家》,一出《二堂舍子》,业务非常好,总是满座,当时在天津很是轰动。

当时京剧的演出机制都是市场机制的,我总是一个人或是自己组一个小组巡演,小组人数多的时候60多人。那时有专门打前站的,叫经理科,专门联系接洽演出业务。跟现在明星在不同城市开演唱会一样的。天津我是长驻,天津以外东北三省去得最多,有的城市不止一次,当时很受欢迎。

一直到58年开始整风了,上海文化局把我召回去学习。59年把我分配到贵州京剧团(在那里我还碰到一个原来在梅剧团的老先生,他跟我提起梅先生对他照顾颇多,他离开梅剧团后还每月给他汇十五块钱,我印象深刻,所以我平时除了京戏之外,做人行事也谨记先生的教导,不敢有忘),在贵州我待了两年,因为水土不服,长期生病,我就退职回了上海。

从第一次登台到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十几年我演出场次一千多场是有的。文化大革命,老戏不能演,男旦更是没饭吃。回到上海我就成了一名“无业游民”,靠多年的积蓄和打零工过活。

当时就我很灰心,感觉到我已经吃不了京剧这碗饭了。但是,实在是喜欢这个玩意,所以我还一直在偷偷地背戏,拿罐头瓶对着嘴偷偷喊嗓子,直到文革后,我的戏都还没忘。但已脱离戏剧编制,边缘化了。

记得文革后,我曾上北京求见师母,师母说:“以你的条件,男旦不演了,你可以教戏呀。”还特地请许姬传许秘书到上海戏校联系此事。时任校长是俞振飞俞老,俞老听过我的唱,看了我的演出很满意,但书记告诉我没有编制,所以文革后我没有专职从事戏曲行业。

仅在1980年受邀杭州京剧团为青年演员讲学,授课之余,在杭州的东坡剧场做示范演出《凤还巢》,原定四场,由于观众反响热烈又加演四场,场场客满。看来杭州的老观众还是记得我的。此后就经常受邀山东、安徽、江苏各地做短时演出。

85年6月,我被俞振飞俞老和周恩来总-理的堂弟周恩霔联名推荐,由上海市长汪道涵发的聘书,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

89年,我去天津参加了天津京剧艺术咨询委员会主办的赵松樵先生舞台生活82周年演出《生死恨·夜纺》一折,主办单位在事后还特地来函,称我的演出是近年来舞台上罕见的。离开天津舞台30多年,重返天津仍非常受欢迎,让我非常感慨,也很感动。

89年冬,受上海京剧二团的邀请,我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出一周,有全本《生死恨》、《起解会审》、《穆桂英挂帅》、《霸王别姬》、《祭塔》,这之后年纪大了就没有再登台了。

3、教梅:

虽然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折腾,我在30多岁正当年的时候离开舞台,脱离了戏曲编制,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还是由于编制问题不能延续我的京剧生涯,但师母说的:“你可以教戏呀,把老师教给你的教给现在的年轻人。”我一直记得师母对我说的话。

83年的时候,上海剧协主办了为期3个月的梅派艺术训练班,以华东各省京剧团的主要演员为主,老师有梅葆玖、魏莲芳、童芷苓、沈小梅,我等,吴迎当时是参与的组织工作。

92年的时候,上海戏曲学院书记杨正东叫王思及联系我,聘我为客座教授,为学生教戏。

上海文艺出版社还邀请我和王少卿的弟子张志仁共同整理出版了京剧曲谱集成。其中梅派曲谱的《生死恨》、《女起解》、《凤还巢》、《宇宙锋》、《二堂舍子》、《穆桂英挂帅》。里面唱念、锣鼓、身段、做表、装扮、砌末皆详细说明。许姬传说我这是殚精竭虑,全盘托出。

我虽然离开了舞台,不在专业编制,但我对京剧,对老师仍很有感情,也愿意把自己知道的微薄的知识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只要喜欢,我都愿意教他们。

京剧这个东西,喜欢的人多它才会兴旺,老先生们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几代人积成的这么美、这么好的玩意,总不能在我们手上弄丢了吧 ?!

2010年李炳淑老师介绍我参加了重阳节老艺术家京剧演唱会,让我这个远离舞台多年的人,在这个大舞台上又展示了我喜爱的梅派唱段。真的要感谢张百发弄的这个重阳节,也感谢李炳淑的好心介绍。愿京剧长存,梅派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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