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索莱尔斯 | 回忆罗兰·巴特

[法]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文

孔燕 /译

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如何结下如此独特的、胜似爱情的友谊?太难得了。我不是个能随便欣赏他人的人,而我欣赏巴特。他对我也是真的欣赏。发生了什么呢?你接受另一个人的一种极为坚决的心路历程,对此感同身受。你可以去接近它,有时可以影响它,几乎无法让它偏离,但你感觉这个人在前进。默契一下子就形成了——或者不是一下子就形成!——在独特与另一个独特之间。我们可能还是会出于一些客观原因而生对方的气。比如中国,或者当我耍花招的时候。但其实,他什么都原谅我,这就是友谊。渐渐地,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强的韧性,这种韧性只有在事后才会显露。他这样做,接着继续这样做,再然后还这样做……但因为他有一种风格,这种风格在我看来是更为持久的东西,是能够忍耐。我们可以将这一切都解读为韧性。有一些可轻可重的事情,还有些我们可以忽略的工作,但好吧,也没那么多!所有事都得以善终。为此,要以严格的纪律约束自己:顺序、书写、回忆——回忆的艺术。还有光线。启蒙哲学家,所有人都能背出一串名字,简直是小菜一碟。但启蒙哲学家也是冒险家。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等,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冒险家。就像伏尔泰不停说的,“一小群信徒”。特别是,没有殉道者!

每个月我们都要在蒙帕纳斯共进一次晚餐。谈笑风生,然后他点一支雪茄,接着忧郁地在街上渐渐走远。这一次次面对面的晚餐是一桩乐事,因为,毫无疑问,巴特非常聪明。见到如此聪明的人,已经是很难得了!

巴特与索莱尔斯

1960 年代初,巴特来到《原样》的时候,他的兴趣从为杂志撰稿转到写书。新小说的结束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期。“新小说”,这儿也是新的,那儿也是新的……开玩笑!现代对抗经典?不!经典就是现代……罗兰对此深有感触……他的所有决心和信仰都与此相关。它让他满意。他不仅相信它,还想超越“可信”地相信它,想这样生活。我们很想知道如何能完成一部新的《百科全书》,他从那一刻起就感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知识不见了,要重新编写《百科全书》。

就是从这时起,他对普鲁斯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还有夏多布里昂、司汤达或巴尔扎克。他为《朗塞传》(Vie de Rancé)写的序言受到了好评,《S/Z》是一个重要的文本。我读他写的东西,和他讨论,我写信给他,我相信他为此感到高兴。而且我的评论一直是积极的。那时,他开始明白图书馆的藏书处于险境,开始明白死去的人正处在危险之中。令人惊讶的是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像是活着的,这一现象将会在摧毁性的劫掠中加剧。我们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由此我确定了以后要走的路。实际上,我要继续一些我们早就决定好的事情:编写《百科全书》。那时起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是整个图书馆的交响乐。那时,夏多布里昂、拉布吕耶尔(Bruyère)、萨德、巴尔扎克、巴塔耶都不在人世了。“啊,的确该重新编写《百科全书》,越来越多的人一无所知!——越来越多的人不读书,你觉得呢?他们已经不读书了吗?”

我在《品位之战》(La Guerrre du goût)和其他几本书中已经详细叙述了重新编写《百科全书》的计划,这个主意多亏了巴特,对,这是一场战争。他谈论《百科全书》插图的文章让人啧啧称奇。巴特有着启蒙哲学家的精神。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反蒙昧主义的知识分子或作家。

本文节选自→

《罗兰·巴特的友谊》

[法]菲利普·索莱尔斯著

孔燕译

拜德雅丨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8月

我们的通信很多。他一离开,去乌尔或者其他地方,就会写信给我。在巴黎也会。为了跟我约时间见面,或是问电话号码……又或者为了引用尼采或其他人的什么话。总是满含热情。这些信是我们的友谊之信。像俳句里说的那样,是此:独特。追求独特。是此——这个词选得很到位——非彼。总之,这让我想起了蒙田谈到拉博埃蒂时的一句名言:“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收到《恋人絮语》的手稿令我惊喜,因为他放下了一些东西。事实上,我认为这本书缺一点否定性。我一定要写信告诉他。恨比爱久远。他的书依旧浪漫。我俩都读萨德,但读的方式不同。

《恋人絮语》是一部小说。他一直都想写小说。他做到了!“永恒的作家”(Écrivains de toujours)系列里还有一本很好的书:《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我常常读了又读,看看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等等。这本书里的照片最多,有些照片拍得相当好,比如一张叫“左撇子”的,照片上他用左手点烟。或者其他的:《妈妈在》、《海滩》、《青春》,等等。那是他记忆里一段美好而快乐的时光。他将在《明室》一书中重提那段时光,不过是以一种较为阴郁的方式。而这是一本阳光的书。顾名思义,这也是一本颠覆性的书,因为推出这个系列可不是想让在世的作家把自己奉为经典。

他离世后,我是如此悲伤。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写不出。我因悲伤而麻痹。来电话了:“巴特去世了,您有什么要说的?”就是在那时起,我沉默了。我没有去他的葬礼。

菲利普·索莱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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