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七)

神戏(十七)

消息传开,蚂蚱镇上嚷了个轰动。过去只知道国家领导出国哩,从来没听说过在黄土大山里串山走戏的皮影子山客也能出国。你光看这一身的破衣烂袄,满口的山里土话,也能出国?然而真的是要出国,况且还是人家外国发出的邀请哩,要何家班去参加一个啥啥啥啥世界民间艺术节。

时间紧迫。何家班的人马稍事准备便从双碌碡动身了。临行前,何班长特别地将那美人貂蝉再次金藏进戏箱里。至于大家的披挂穿戴,他也特意吩咐各自挑拣囫囵洁净些的衣裳穿上,瞧着还不如意,就狠心地扯了一匹深色的布料,求蚂蚱镇的裁缝好手赶做了四套对襟带纽袢儿的宽松大褂。“这回真正是出远门里哩,穷家富路么,到外国去不要叫洋人笑话咱山里人的寒酸。”

神戏班急忙赶到兰州城里。一看,和他们接头的不是别人,又是哪个张大屁股!张大屁股不但亲切接见了神戏班,而且还将要同他们一道出国去。这张大屁股已到了离休的岁数,却占着位子不肯让,明确提出在有生之年非要出一趟国不可。这次,上面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满足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从意大利回来就退休。如此一来,张大屁股就人五人六地成了“中国民间皮影戏艺术出国访问演出代表团”的张团长。

“噫,过来过去的,咋又是这人!”何班长说,“真是叫鬼缠住了。”

“咱管球他哩!”何喇叭说,“缠住就缠住吧,说到底这也算是个缘分。咱几个山客最远才走了个兰州,平日连山里都没出来过,咱知道到外国去的路咋走哩?关牒文书从哪里领取呀?来回的盘缠从哪里日腾去呀?由他领路也好,丢不了。”

老道的粱迷糊子接着补充道:“再说,人家好賴也是个省上的大领导,见过的世面总比咱多了去了。出了洋,大凡要抛头露面的事情咱就一马全靠给他了,咱只管唱咱的戏,那不是省心得很么!”

何班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一来是君子不计前嫌,二来这实在也是根本就由不得他们的事情。

张大屁股看着他们身上穿着的簇新的对襟大褂还是摇头,说是统统要换成出国服装。何班长就说:那这戏看来咱是演不起了哇。张大屁股说:不用操心,出国服装花的是公家的钱,又不用你们掏一文。

何班长感慨地说:咱国家就是好。

出国服装是临到快到身的时候才置办来的,清一色的灰料子西装配紫红的领带。何喇叭先拣了一套来叫何班长穿上,人顿时就显出十分的精神来,肩也平了,腰也直了,只是那一张风吹雨打的脸面和脸上的神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显得有点土洋结合,不伦不类。

何班长说:“这连胳膊都乍不起来,可把人像箍桶一样箍住了……”

何喇叭又拣了一套来穿了,效果倒比何班长好,立刻有了人五人六的派头,只是那青皮光头太煞风景。

粱迷糊子穿起来的时候,连何班长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那摸样就如像猴子披了一身道袍!

“咦,咋才三套衣裳?”

等到给捶皮的伙计八抬穿时,大家才发现张大屁股送来的西装只有三套。何班长找张大屁股交涉去时,张大屁股也正要找何班长。

何班长问:“少一套行头,再的一套哩?”

张大屁股神秘地一笑说:“少的一套在这里哩----你看屋里坐的是谁?”

何班长搭眼一瞅,屎蛋子那家伙正坐在那屋里的沙发上,身上穿的正是出国的西装。何班长猛然一愣的工夫,屎蛋子已笔直立起身子,恭敬亲热地唤了声:

“爹!”

何班长在眼睛的闪眨间已明白了一半,心里骂:哼,屎蛋子你个驴日的,你还真能蹿腾得很,连张大屁股都巴结住了!

何班长脸上装作不明白,揶揄地问屎蛋子:“你到这里干啥来了?放录像来了?”

何班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张大屁股说话。

“领导上已经做出决定了。”张大屁股用一语定乾坤的神态说,“神戏班的人员需要调整一下,让你儿子跟上出国去。”

“为啥?”何班长耷拉下了眼皮。

“他是你儿子嘛,也是神戏班的老人手嘛。领导上已经决定了,把你手下的那个嘴尖尖的小后生替换下来。”

“你?你要叫我把八抬替换下来?”何班长眼皮白白地往上一翻,颜面也红赤了,“那你干脆把我替换下来得啦!原本是你们指名道姓要我这神戏班出国,又不是我非得要出国不可。话说得好听,我跟上你走一趟,说得不好听,我立马招呼人打点起东西原还回我的双碌碡去……”

“你,你这是对领导说话的态度!”张大屁股顿时满脸不悦,双手习惯性地叉到了腰里,“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嘛,是不是?你何家班的神戏总得有人继承嘛,是不是?他总是你亲生的儿子嘛!是不是?”

何班长不再理睬张大屁股,却将一张挂满严霜的冷面转向屎蛋子说:

“把这身行头给我脱下来,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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