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就是我的生命” ——专访国医大师朱南孙

20210319  解放日报解放周末/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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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国医大师朱南孙在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度过了她的百岁生日。

享誉全国的朱氏妇科从朱南孙的祖父开始,已绵延五代。朱南孙亲历并见证了这个中医流派传承百余年的传奇。而这段传奇,也是近现代中医发展的一个缩影。

朱南孙看病讲究“从、合、守、变”,这也是她一生的智慧结晶。她说:“我做中医一辈子了,中医就是我的生命。把病看好,让中医发扬光大,就是我的心愿。”

■本报记者 陈俊珺

我是搞中医的,我的根在中国

2000年夏天,80岁的朱南孙结束了探亲之旅,登上了从美国回上海的飞机。

尽管她的亲人和当地的华人社团都竭力挽留她,她依然坚持:“我是搞中医的,我的根在中国。我觉得没有什么地方比中国更好了。”

回到上海,每每被问起“您的亲人都在美国,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朱南孙的回答是:“我的学生都在中国。”

在此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朱南孙的身边唯有孙子、学生相伴。每周,她依然坚持看四次门诊。

朱南孙原名朱荣年。“南孙”这个名字象征着祖父朱南山对其继承家学的期许。

朱南山早年在家乡南通拜名医沈锡麟为师,因擅长治疗时疫重症而闻名于乡里。1916年,45岁的朱南山到名医云集的上海滩闯荡,没想到,求诊者寥寥。那一日,朱南山正打算买船票回乡,在码头遇到了一位从南通来的病人。望闻问切之后,他开了一剂药,很快就药到病除,病人十分感激。朱南山就此打消了回乡的念头。

当时,朱南山所住的旅馆隔壁有一家茶馆,店主也是南通人,听闻他医术高明,就时常为他介绍病人。渐渐地,“茶馆医生”声名鹊起,病人也多了起来。

1933年,朱南山在北京西路附近开设了一间诊所,名为“南山小筑”。内、外、妇、骨伤科,他皆能诊治,到了晚年,尤其擅长妇科。

在朱南孙的记忆中,祖父经常为贫苦百姓看病。“他们都是生了大病,不得已才来看病的。祖父用药很有魄力,他会想办法用最少的药,一剂、两剂就把他们看好。因此,他被人们称为'朱一帖’。”

“南山小筑”每天要诊治两三百位病人。与朱南山一同坐诊的,是他的长子朱小南与次子朱鹤皋。朱南孙的父亲朱小南从小随父亲习医,20岁时就开始悬壶济世。朱鹤皋也深得父亲真传,多年后出任香港新华中医协会会长、香港中国医学院院长。

尽管生于中医世家,家中的女孩子却不太愿意学医,原因是兄弟们学医实在太苦,一年之中只有3天能休息,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苦读,直至深夜才能休息。

朱南孙却不觉得苦:“我小时候家里每天来来去去的病人很多,大多是忧心忡忡而来,开开心心而去。我那时候就觉得,做医生真好!”

身为朱小南的长女,朱南孙深知祖父与父亲对她的期许。她不仅勤奋苦读,还很热爱运动,尽管家中有汽车,但这位朱家大小姐常常是脚蹬一双旱冰鞋,从“南山小筑”一路滑行去中学。高中毕业后,她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上海新中国医学院。在名师指点下,她研习《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濒湖脉学》《本草纲目》等中医基础知识,实习期间跟随当时的儿科名医徐小圃、内科名医丁仲英、妇科名医唐吉父等人学习。

毕业前夕,朱南孙开始随父亲朱小南襄诊,很快便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1943年春天,朱小南在诊室一隅为女儿单独设了一张桌案,朱南孙正式独立坐诊。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支持国家中医事业的发展,朱小南放弃了自家诊所,带领朱南孙加入上海市公费医疗第五门诊部,即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前身,创建了上海第一个独立建制的中医妇科。他还与好友、石氏伤科的石筱山一起,一家一家地劝说中医名家进入公立中医医疗机构工作。

从“四诊”“十问”到“悄悄话”

位于青海路上的岳阳医院名医特诊部,曾是上海最早的带电梯的花园洋房之一。推开21号诊室的门,阳光透过圆形的落地窗洒进房间,几位医生正围坐在一位病人身边。离病人最近的那位,正是朱南孙。每一次看门诊,不仅是她为病人解决难题的时间,也是带教学生的时间。每看一位病人,都像是一次小小的会诊,几位医生同时提出自己的建议,最后由朱南孙予以分析、定夺。

这是2019年记者在岳阳医院见到的场景。当时已是99岁高龄的朱南孙,每周三与周六上午都会在这里坐诊。而这间诊室正是她父亲朱小南当年工作的房间,这里见证着两代中医人的“父母心”。

诊室的墙上挂着这样一段话:“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肓也。”这段话出自《大医精诚》,是古代医者的自我要求,也是朱家从医恪守之道。

一位多年来患有输卵管堵塞的病人吃了几个月的中药后顺利怀孕了,她特意来给朱南孙报喜:“朱老,我在别的地方看不好,只有您看了有用。”朱南孙谦虚地回应:“你在别处看了一段时间,已经治好了一半;我的药只不过起到了一半的功效。”

被人们称为“送子观音”的朱南孙看病很准。除了望、闻、问、切四诊之外,她还有一套问诊之法,那就是祖父与父亲所传的“妇科十问箴言”:一问年月二问经,及笄详查婚与亲,三审寒热汗和便,四探胸腹要分明,头痛腰酸多带下,味嗅辨色更须清……十全诊治方得准。

朱南孙习惯把病人的位子安排在自己的右侧,因为她左耳的听力不好。病人讲述病情时,她会不自觉地紧挨着病人用右耳倾听。有时候,她还会与病人说起“悄悄话”。妇科疾病常常涉及病人的难言之隐,有些病人不知如何开口,朱南孙就会与她耳语。面对从全国各地甚至从海外慕名而来的病人,朱南孙不仅学会了多种方言,还会打几句手语与聋哑病人沟通。

朱南孙看人也很准。闭经、不孕、子宫肌瘤……对女性而言是一个人的病痛,往往也是一家人心头的阴云。尤其是求子不得的女性,往往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她对学生说,医生的一句鼓励、一句宽慰,有时候会胜过你开的药。她们精神放松了,加上对症下药,好消息就来了。

40年前,一位日本病人走进了朱南孙的诊室。她50多岁时因大出血被送往医院抢救,医生告诉她患上了卵巢癌。卵巢癌是一种恶性程度很高的肿瘤,即使在医学发达的今天,患者的5年生存率依然很低,40年前更不乐观。在接受手术与化疗后,这位病人决定在所剩不多的时光里与家人到处看看此生未见过的风景。她选择的第一站,就是她丈夫的祖国——中国。来到中国后,她第一次听说了朱南孙的名字,便慕名来到了岳阳医院。听了她的情况,朱南孙对她说,这种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就是最好的心药。在朱南孙的细心调理下,这位病人不仅度过了“5年”这道坎,还活到了70多岁,两位老人也从医患成了跨国友人。

朱南孙的女儿许传荃自2010年回到上海后,就一直随母亲出诊。在她看来,母亲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几乎所有病人都信任她、喜爱她。在她从医的整整80年里,有太多令人难忘的医患情。虽然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她已不再出诊,但还是有许多病人牵挂着她。

传承的是医术,更是民族的文化

朱南孙的祖父朱南山来到上海时,正是全国各地的中医名家汇聚上海的时代,各大中医流派渐成气候。

所谓中医流派,是指某一地区在长期医疗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具有某种特定的医学风格,或以某一诊疗技术、特色技法的传承发扬而构成的医学现象。每一个流派都具有独特的学术思想或学术主张、独到的临床技艺和诊疗特色,有较为清晰的学术源流及传承脉络。

上海市中医文献馆曾做过研究,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有数十个中医流派。张氏内科、顾氏外科、儿科四大流派、伤科八大家、针灸六大派、朱氏妇科、蔡氏妇科、陈氏妇科、一指禅等都在沪上百花齐放。海派中医作为海派文化的一部分,呈现出开放、兼容、创新的繁荣之景。但如今,有不少流派已失传或濒临失传。

在朱南孙看来,一个中医流派的发展离不开一代代传承人的“开枝散叶”。只有形成代代相传的人才链,流派的“脉”才不会断。2001年,朱氏妇科在全国范围内率先以工作室形式开展流派传承,80岁的朱南孙收孟炜、董莉为徒。此前,她已培养了胡国华、王采文等一批继承人。朱南孙90岁时,“朱氏妇科流派传承中心”成立,她又收了两位徒弟。

朱氏妇科“名中医工作室”在中医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不少医院与中医流派纷纷效仿。“师带徒”是工作室最重要的传承模式。面对同一种病,不同的中医流派在辨证思路、遣方用药的方法上会有所不同。比如,同样是活血化瘀,不同流派的医生会使用完全不同的药材进行配伍。学生需要在跟随老师问诊、抄方、整理医案的过程中,慢慢揣摩、体会老师辨证论治的方法与用药之道。

拜朱南孙为师后,董莉经常是上午随朱老看门诊,下午自己出门诊。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开的方子和朱老越来越像。朱老看病时的思维方式、用药特点在潜移默化间影响着她。

有一天,董莉像往常一样随老师门诊、抄方。朱南孙细细询问了一位病人的情况,她把完脉后,请董莉也把一把脉:“你也出一张方子给我看看。”于是,董莉与老师各自写了一张方子。朱南孙将两张方子一对,仅差一味药。她对董莉说:你可以出师了。此时,距离董莉正式拜师朱南孙已有十年。

如今,已成为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妇一科主任的董莉,作为朱氏妇科的第四代传人,对于这一流派之所以能绵延百余年,有了更深的感悟。“朱老曾经告诉我,我们传承的不仅是一家的医术,更是一种思想,一种民族的文化。”董莉说。

朱南孙在治疗闭经时总喜欢用两味引经药,起初,学生们不明白这几味药有何用意,后来才得知,朱南孙是深受她父亲朱小南的影响。朱小南在承袭父亲朱南山学术思想的基础上,经过潜心研究,大胆将经络理论运用于妇科理论体系。朱南孙又在祖父与父亲的基础上,摸索出自己独特的学术观点:“审动静偏向,而使之复于平衡”,她还总结出“从、合、守、变”四法。

“从”的意思是反治,看病时要采取“逆向思维”,辩证地看待疾病,不能墨守成规。“合”的意思是“兼治”,许多患者会同时出现虚、实、寒、热多种症状,仅采取一种治疗方法是不够的,要兼顾各种症状,采取综合治疗。“守”即坚持,对症情复杂的慢性病用药必须果断,一旦辨证明确后,就要坚持长期用药,不能急功近利,慢慢进行调养。“变”的意思是用药要随病情的发展变化而变,处于不同的疾病阶段,用药也不尽相同。这四法是看病的技术,也是一种文化。

“家传秘方,千金不换”。朱南孙却大大方方地把方子传授给她的学生,有些方子甚至可以在网上查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药方能惠及更多的病人,对医者来说,就是最好的回报。”朱南孙说。

她不仅公开家传秘方,还会根据病人的需求不断地改进药方。朱南山早年创制出著名的“将军斩关汤”,对于血崩很有效。此方传到朱南孙这里,她又加以演变。一张中药方的配伍讲究君、臣、佐、使。她以古方“失笑散”为君药,又选择“将军斩关汤”中的数味主药,研制出更适合现代女性崩漏病情的新版“将军斩关汤”。后来她又以“失笑散”为君药,搭配古方“通幽煎”“血竭汤”中的药物,研制出治疗血淤型重症痛经的验方“加味没竭汤”。近年来,她与学生运用现代科学方法系统地研究了“加味没竭汤”治疗痛经的机理,研发出加味没竭片。

董莉告诉记者,朱氏妇科除了朱南孙及学生坚守在上海外,其他后人还将朱氏妇科远播到中国香港、东南亚国家及美国。朱南孙的几位弟弟在20世纪80年代到美国行医,并开设诊所,在当地华人间颇具盛名。小弟朱荣达曾在纽约的中医学校任教,他说:“美国出版的《中医妇科学》收录了朱南孙的学术思想。每次对学生讲到这里,我都会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大姐!

看病之道,也是做人之道

2016年,上海中医药大学迎来60周年校庆,95岁的朱南孙郑重地拿出了5万元现金,捐给学校。

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前身之一——上海新中国医学院正是朱南孙的祖父朱南山出资创办的。朱南山是第一任校长,后来由朱小南接棒。这所诞生于1935年的学校,不仅教授中医,还开设了12门西医课程,包括解剖学、生理学、细菌学、病理学、诊断学、药学等。

新中国医学院一共培养了13届本科学生、一届研究生。在近500名毕业生中,涌现了王玉润、钱伯文、何任、朱良春等一批名医大家。这些学生后来不仅支撑起了近代中医的半壁江山,还将中医传播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等地。

朱南孙从来不排斥西医,相反,她经常向学生请教西医妇科领域的最新进展。“朱老的理念是衷中参西。她经常会让我们给她讲西医生殖内分泌领域的最新研究结果,比如试管婴儿有哪些新技术、卵巢早衰有哪些新的诊断方法等。”董莉说。

在朱南孙看来,中、西医看似都是医术,其实承载着中、西方不同的文化思想,各有所长。“医学是不断发展的,中医学应该吸取现代科学技术和诊断手法,以提高疗效。”朱南孙说,“有些病如果需要西医解决,还是要看西医的。有些问题中医能解决的,我们要尽所能为病人解决。”

看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也目睹了种种悲欢离合,朱南孙常说,做人不要多愁多虑。从、合、守、变,是她的看病之道,亦是她的做人之道。

“病人们都觉得母亲看上去从容优雅,其实她一生经历了许多坎坷。在我父亲被划为右派、外公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的日子里,她一个人照顾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心里再苦,也不会影响工作。”许传荃说,“母亲常常告诉我们,吃亏就是福。”

对于自己的学生,朱南孙少有批评。有一天,门诊结束后,董莉随口说了一句:“今天看了一百多个病人,太累了。”一旁的朱南孙不发一言。几个月后,她忽然对董莉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一天看一百多个病人。”一句话,让董莉感到非常羞愧。

“朱老常说,不争就是争,有得就有失。不要因为得到了一点荣誉就得意,因为在得到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其他的东西。下一次如果没有得到,也不要失望,一定是别人比你准备得更充分,你就必须更努力一些。”董莉说。

记者向朱南孙讨教活到100岁的“秘诀”。董莉说,是虚怀若谷。朱南孙说:“不,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要动,动才有活力。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唱京剧,喜欢跳舞。90岁的时候还跳舞呢。”

朱氏妇科无秘方,朱南孙养生也没有秘方。“网络上流传着一份母亲的养生食谱,说她一辈子不吃油炸食品与补品。其实她从来没有刻意地养生。很多东西她都爱吃,油炸春卷偶尔也会吃。有时候看门诊累了,她也会吃一点补品,提提精神。只有一个习惯她坚持了几十年,就是晚上睡前会泡脚。”在女儿许传荃眼中,大气的心态才是母亲最重要的长寿之道。

其实,百岁朱南孙一生经历了许多次大手术。60多岁时,她切除了胆囊;70多岁时,经历了一次股骨头置换手术;85岁时,另一侧股骨头也出现坏死。家人和学生都反对她再接受大手术,可朱南孙觉得,走路不方便,会影响她出门看诊。于是她坚持做了手术,在家中休息了半年,便又出现在岳阳医院那间看了一辈子病的诊室。

96岁那年,朱南孙经历了一次急救,装上了心脏起搏器。休养了一阵,她又接着看病。学生们轮番劝她:您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大的手术,应该好好休养啊。她却坚持说:“我做中医一辈子了,中医就是我的生命。把病看好,让中医发扬光大,就是我的心愿。”

朱南孙

生于1921年。国医大师、中国中医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上海市名中医、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曾获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全国“三八红旗手”“中国最美女医师终身荣誉奖”等荣誉。现为朱氏妇科流派基地、朱氏妇科流派传承工作室、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负责人及代表性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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