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第一眼看到你,就和你一起回到了我来自的那个地方

本文原名“撒旦天使”,写于1933年秋,为本雅明的笔记草稿,分为第一稿和第二稿,终生未刊。转译自 Gesammelte Schriften, VI,520-523,英译者为罗德尼·利文斯通(Rodney Livingstone)。这两个以《撒旦天使》为题的自传性文本引起了许多推测。现在一般认为,这个标题指的是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二世(Agesilaos II, 444-360 B.C.),色诺芬、康涅利乌斯·尼波斯和普鲁塔赫都提到过他。哥舒姆·舒勒姆推测,这个名字就是Der Engel Satanas,“撒旦的天使”的变位词。 文中出现的“新天使”,系1921年春天,本雅明购入保罗·克利的一幅名为《新天使》(Angelus Novus)的稀释墨水画,这幅画后来成为他最著名的藏品(参见Selected Writings, vol. 1, p. 215)。这一意象是他在《论历史的概念》关于历史天使的灵感来源。

撒旦天使

作者:[德] 瓦尔特·本雅明

译者:王立秋

第一稿 

在我出生的时候,父母想到,也许,我会成为一名作家。那样的话,最好不让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我是一名犹太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我的名字外,又给了我两个非常不常见的名字。我不希望揭露它们。只能说,四十年前,对父母来说,做到更有先见之明是非常困难的。那个他们看作一种遥远的可能性,已经发生了。但原本应该与命运斗争的预防措施,却被他们最关心的那个人给废弃了。他没有用自己的书来公布这两个预防性的名字,与之相反,他把它们留给自己。他守望它们,就像犹太人过去守望他们给自己的每个孩子所起的秘密名字那样。这些孩子直到他们成熟的那天才得知那个名字。因为这一天在一生中到来可能不止一次;也许,也因为不是每一个秘密的名字都会保持原样、一成不变,它(秘密的名字)的变形也会随一种新的成熟而变化。因此,它依然是那个把生命中全部力量集聚于自身之上的名字,人们可以通过它来召唤这些力量,并保护这些力量不被外人染指。

但这个名字绝不是对承载它的那个人的一种丰富。它剥夺了他的许多东西,首先剥夺的是完整地作为他曾是的那个人而出现的天赋。在我最近居住的房间里,在那个人全副武装地、做好战斗准备从古老的名字中出现之前,他就已经展示了他的影像:新天使。根据卡巴拉的叙述,每时每刻,上帝都在创造一整群的新天使,这些天使在回归虚无之前唯一的任务,是在祂的宝座前出现并唱歌赞美祂。我的新天使已经被阻停在这个过程中了;他的形象没有任何属人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也让我为妨碍他工作而付出代价。通过利用我在土星——缓慢变革之星、迟疑与拖延之星——的标志下出生这一事实,他在那幅图画中复制出雄性一面之后发送了他雌性的一面,而且是通过最间接的、最致命的迂回做到这一点,即便雌雄二者一直是如此亲密的近邻。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也引出了与自身背道而驰的那个人的力量。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克服我的耐心。它的翅膀就像天使的羽翼:只需稍作震动,就能使它在自己决定等待的女人面前静止。但我的耐心有着天使一样的爪子和锋利的翅膀,它们无意扑击它眼前的女人。它从天使那里学习并看到他如何以一瞥来拥抱他的伙伴,而后不可抗拒地,在一系列的痉挛中退却。在向他出自其中的未来的飞行中,他把天使拉到他身后。他不希望从那个未来中得到什么新的东西,除了他的脸一直面对的那个人的目光。

就这样,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和你一起回到了我来自的那个地方。

1933年8月12日,伊比萨 

第二稿

在我出生的时候,父母想到,我也许会成为一名作家。那样的话,最好不让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我是一名犹太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我的名字外,还给了我两个额外的名字——反常的名字,犹太人不太使用这样的名字,甚至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名字。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当然了,四十年前,父母不可能有先见之明,而那个被他们看作一种遥远的可能性,却已经发生了。只是原本应该与命运斗争的预防措施,却被他们最关心的那个人废弃了。没有用自己的书来公布那些名字,与之相反,他遵循犹太人的传统,为它们保密。犹太人只在孩子成年时才告诉他们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名字。因为这一天在一生当中可能多次到来,也许,也因为秘密的名字只有对虔诚的人才会保持原样、一成不变,所以,不虔诚的人会在新的成年状态到来的时候,一下子经验到它的变形。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但无论如何,它依然是那个把生命的所有力量绑在一起,并随时等待保护以免受外人染指的名字。

这个名字绝不是对它作出指认的那个人的一种丰富。相反,他的大部分影像,会在那个名字被听到的时候消失。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显现人形的天赋。在我伯林居处的那个房间里,甚至在那个人全副武装、做好战斗准备以便从我的名字中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把自己的影像固定到墙上去了,那就是:新天使。根据卡巴拉的叙述,每时每刻,上帝都在创造一整群的天使,这些天使在回归虚无之前的唯一任务,是在某一时刻出现在祂的宝座前并唱歌赞美祂。新天使在命名他之前如是地呈现自己。我只是害怕,我过于长时间地使他滞留在他的赞歌之外了。除此之外,他也给了我回报。通过利用我在土星——最缓慢的变革之星、迟疑与拖延之星——的标志下出生这一事实,他在这幅图画中得以复制雄性的面向后,又发送出他雌性的一面,而且是通过最间接、最致命的迂回做到这一点,即便这两者(尽管依然互不相识)曾是如此亲密的近邻。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也引出了与自己背道而驰的那个人的力量——也即,他的等待的能力。无论何时,只要这个人遇到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他都会立即决定在她生命的旅途上躺下并等待她,等待那个经历疾病、衰老、衣衫褴褛的她落入他手中。没有什么能够克服这个人的耐心。而它的翅膀就像天使的羽翼:只要稍作震动,它们就能使它静止在他决不放弃的女人面前。

天使与我不得不(以之为起点并从它那里)出发的一切相像:人,以及,特别是物。他栖居在我不再拥有的事物之中。他使它们变得透明,并在它们每一个背后显现出它们意图指认的那个人的形象。天使可能已经为某个被给予却又空手而去的人所吸引。因为他,也有利爪和翅膀,尖锐而锋利,它们无意袭击他眼睛所注视的人,无论是谁。他平静地看着那个人,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后退却,在一系列的痉挛中,却又是不可抗拒地退却。为什么呢?为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把他拉到自己身后,他沿这条道路而来,并且他如此清楚地了解这条道路,以至于他可以在不回头、不让他选择的那个人出离他视线的情况下通过道路。他想要幸福。在这样的冲突中,独一无二的、新的、尚未诞生之事物的狂喜,与再次经验某事物、再次占有与活过的极乐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在回家的道路之外的一切道路上,尤其在他带上一个新人同行的时候,他不再希冀任何新的东西。就跟我自己一样;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和你一起回到了我来自的那个地方。

1933年8月13日,伊比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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