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喝茶人生

图：西安·聿丘

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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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茶人

你们都看到了，我这几天喝凉水都塞牙缝，所以今天改喝茶了。

其实认识沈未未之前我不喝茶。

好几年前，有一天看到一个门头很有格调的茶叶店，就进去转转，沈未未迎出来，彼时，她是那个店的店长，我看到雕刻精美的石头茶盘和很有品味的装修，有了好感，坐下来四处打量，这期间沈未未已经给我泡了茶招呼我坐下，我问她：这茶水收钱不？因为我此前没有在茶叶店消费过，不懂规矩，所以得先问清楚，万一我喝下去了人家告诉我一万块钱一杯，那我就当场脱裤子装疯，没想到的是她微微一笑说：招待客人是礼数，当然是免费的……

她给我讲茶，我摆摆手说：别讲了，我不喝茶，今儿只是路过你们店看着好看，进来转转……她微笑着打住，继续给我倒水。

因为这个店就在家门口，环境又好，我就常去坐着看书，每次都有免费茶，喝了几次，自己不好意思了，就掏钱买一罐，但拿回家后自己泡出来的感觉，怎么都没有小沈泡的好喝，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茶是一样的茶，水是一样的水，怎么就没人家泡的香？

喝了一阵子之后才明白茶艺有高低如同厨艺有高低：同样的食材不同的厨师，味道就是不一样，那时候已经上道了，爱上了喝茶，多年后跟沈未未在古观音禅寺的银杏树下喝茶的时候她告诉我：当年我见她第一面说从不喝茶时，她就打算把我培养成一个老茶客。我听了后指着她说：不厚道！原来老早就算计我！

那时候观音禅寺的那颗李世民种下的银杏树还没围起来，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们就在满地黄叶的树下坐着，抬头满眼金黄，举手一缕茶香。

上两图为：西安市长安区东大乡罗汉洞村观音禅寺

刚认识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姓沈，于是在通讯录里记下“沈茶叶”三个字，几年后有一次沈未未无意间听我说我把她存成“沈茶叶”，很是不满，并让我改成她的本名，我嘴里答应着，但没有实际行动，至今她在我的通讯录、微信里都叫“沈茶叶”。

我念旧，觉得这昵称好听，而且给我的感觉也是茶如沈未未----温温的，稳稳的，香淡而远，没有酒的热烈，不如咖啡的浓香，但又不失温暖与谦和。

我在煤矿的时候，有一天沈未未给我打电话，她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所以我很紧张，问她怎么了，她有点儿难为情，吭哧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冒充童童的爸爸，每周接他一次电话？

我说可以啊，这有什么难的？她不好意思地说：在这之前她已经麻烦闺蜜办这件事了，只是闺蜜的丈夫是陕北人，口音很重，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已经能听出来那不是他爸爸，立即就扔了手机又蹲到角落去发呆了……

童童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电话那边都有个口齿不清的小男孩儿叫我爸爸，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他的开心事儿，每次我都耐心地跟他说话，有一天小男孩儿说：爸爸你啥时候回来呀？我都想你了，你不要老住在电话里呀……我被孩子问得喉头发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听到沈未未在旁边说，好了好了，爸爸忙着呢，不说了啊……

后来童童又给我打电话，说了没几句，我听到他轻声说了一句：不是爸爸……又被他听出来了，从那以后他再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不知道童童长大后会不会记得妈妈四处给他找“爸爸”陪他说话这事儿？

童童的爸爸不是一般人，因为车里有火器被查到，沈未未费了很大周折去解决他的事情，最终两个人还是因为最常见的原因分手了，男方派了十几个小弟堵在沈未未门前要带走还在吃奶的儿子，沈未未不吵不闹也不哭，平静地说：孩子在吃奶，离不了妈，你们非要带他走，我就从这28层跳下去，语气平淡如她往日在泡茶。

娇弱的沈未未，以母爱无畏的强大气场，镇住了对面的十几个壮汉，人们散去，未未抱着儿子连夜离开西安，踏上开往南方的列车，怀里的小人儿，是她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贝。

直到孩子大一些，未未才又带着他回到西安，未未告诉我，每次童童的爸爸来看他，童童都非常开心，给爸爸端水的时候迈着不稳的脚步，即使水洒在手上也不会松手，杯子递到爸爸手上了，自己才在衣服上擦擦手，爸爸走的时候，他会用手抓住门框，对着走廊里嚎啕大哭喊着爸爸，但爸爸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估计不是他狠心，是他不敢回头。

后来童童爸爸彻底消失了，这才出现了我上面说的沈未未四处麻烦朋友冒充孩子爸爸安慰孩子的情节。

如今童童再也不问爸爸去哪里了，而未未也再一次独自离开了西安，为了生活远走他乡，童童跟着姥姥和姥爷。

我们平时不联系，除非我没茶喝了，或者遇到一款好茶，想要有个分享的人，再要么就是单纯地想她了，才打电话，有时候电话通了，问候两句就没话说了。

“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想如果有一天沈未未过上了好日子，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她了。

但这一天还没到来，我却得到了她身体里长了一个不太好的肿瘤的消息，我心里翻江倒海，怅恨瞎了狗眼的命运，诅咒那些不曾善待她的人，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适用逆淘汰规则？

今天我又给她发了信息，依然是说了没几句就无话可说了，我说：要不你把孩子接过去吧？她说：无论经济还是身体，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我说：他爸爸的事怎么办？她说：我已经告诉童童了，他反而很释然，说他早到想到了，但是不敢问妈妈。我听了默然无语。

如今我真的是老茶客了，不仅喝杯子里的茶，也喝人人害怕的特种茶，不管精彩还是无奈，我都努力让自己坦然接受。

岁月的角斗场，命运这个对手，让我们每个人在一败涂地之前都活在精彩和无奈之间。

二、茶事

因为沈未未，我开始学习茶道，当然是从看书学起，泡茶不行，看书我还是识字的，从陆羽看到宋徽宗，从冈仓天心看到松田忠信，几年下来嘴巴更刁了，也确实稍微学到了一点点茶的知识，与此同时还学到了其他一些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东西。

结识的茶友逐渐多起来，对自己泡茶的手艺越发不自信，有一次和沈未未喝茶，我问她：该怎么泡茶？她问我：你见过泡茶没？我说见过，她又问：泡茶的程序知道不？我说知道，她再问：自己泡过茶没？我说泡过，她说：既然什么都知道，也泡过茶，想怎么泡就怎么泡吧，顿了一下她抬眼看看我说：泡茶只是泡茶，何必视为畏途？

这几句话颇有点儿禅机的味道，但我是不懂禅的，只是沈未未平静又温和的语气鼓励了我，我想，她告诉我了关于茶道的第一个关键：平常心之下的自信。

此后我再不考虑自己茶艺的好坏，只是认真泡，认真喝，有时间了就拿出全套家伙什摆一道，没时间了就拿个套杯，但从洗手到洗茶再到闻香，所有的程序一个都不少，哪怕就我一个人，也一定很谦恭地对杯中茶说一声：谢谢。

今晚喝读友“东东外”给我邮寄的不知名的自产茶，看起来是很糙的叶子，但我就是喜欢这种没经过商业加工的东西，犹如我坚持使用没有美颜效果的相机。

这茶叶看起来难看，闻起来幽香，喝起来有淡淡的甘甜，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感谢它陪伴着我度过了这个不知道该写什么最终还是写了点什么的夜晚就足够了。

如沈未未所言：喝茶只是喝茶，泡茶只是泡茶，我在写字的时候也基本做到了：写字就是写字，骂人就是骂人——被消失的文字只管消失，我还是要写的，我不会因为被消失而停笔，也不会因为被骂或者骂人而一直生气：你骂你的，我写我的，我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写，总有人看。

三年来我一直这样，从77个读者写到现在几万名读者，我很欣慰，我知道我不能和坐拥百万粉丝的大号比，但跟昨天的自己比，又进步了一点点：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除了未未，还有一个茶友，老刘，也给了我很多帮助。

那年为了躲事情，一天内狂奔上千公里去找老刘，半夜里大雨倾盆，雨刮开到最大档依然不太顶事儿，凌晨三四点，一百多的车速狂奔在暴雨中，如今想想，我这小半生都过的什么日子哟！

到了目的地先睡觉，起来直奔老刘办公室，他正准备泡茶，看到我招呼我坐下说：喝一口，我带你去吃饭，我把他撵起来，我来泡茶，我的目的是尽早喝一杯说正事儿，所以我想早早结束这远道而来的仪式感。

但我接完水却看见老刘端坐在我对面，微笑的看着我，像虔诚的小学生等老师讲课，老刘比我大不少，曾给我不少帮助，又非常有思想，我有啥事经常找他倾诉，现在他这样看着我，不由的心中惭愧起来，于是放缓动作，认真泡茶，老刘看着我泡茶，全程微笑，直到喝到嘴里，也连连称赞，他喝了两杯茶说：说说你的事吧。

我告诉他自己的合伙人从高新四路的一幢高层上一跃而下，脑浆迸裂，而有的人还在找我，我已经无处可去无处落脚，他说那你住下吧，我刚好也缺人手，我说不行，咱们是好朋友，不能共事，我住几天就走。他说，去留都随你，只要不杀人放火，我都愿意帮你。

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我吃遍重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和他喝茶，听他讲话，临走前的一天我俩又坐在一起喝茶，他问我：你觉得你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我说人都死了，该查封的也都查封了，肯定不行了。他说：那你咋打算？我说脑子乱得很，不知道该咋办。他说，去找个工作吧？我说：做了一段时间生意，手里有过几个糟钱儿，再打工怕是塌不下身子……他转了话头说：今儿要是没茶了，咱俩喝白开水行不？我说，那不废话吗，只要不喝尿就行。老刘笑起来，说：有茶喝茶，没茶喝水，总不能因为没茶就渴死吧？你跟我都能喝白水，为了自己却不肯喝白水？

停了一下他想起了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我记得你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次陷车喝过尿，对不对？我说，好了好了，放着这么好的茶叶，别恶心人了！

老刘给我三万块钱，我说我不是来借钱的，他说：那你需要不？我说需要，他说：那就拿着吧，有了再还我。

至今这三万我还没还他，因为刚攒了一点儿，就有事情花掉了，又攒了一点儿，又特么花掉了！几年下来每次都是这样！

但我一直记得这事儿——欠钱是必须还的，我宁肯钱包破产也不愿意信用破产。

有茶喝茶，没茶喝水，“坦然”是老刘教给我的关于茶道的第二个要素。

如今喝茶已经成为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事情：无论写公号多忙多累，我每天都会给自己泡几次茶，如果出差，就带一点儿常喝的茶，早上起来不喝茶是吃不下饭的，而如果遭遇喝那种茶，那回来更要泡一杯自己的茶：看着团在一起的茶叶在开水的冲泡下逐渐舒展开来，似乎自己紧缩的心也渐渐放松，从第一泡的浅琥珀到第二泡酒红色的心，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喝了这杯茶，日子要过路还长，该面对的必须面对。

有一天被叫走喝特种茶，归来已经凌晨三点多，没回家，直奔百十公里之外的项目部，两小时的车程后，天已麻麻亮，睡意全无，坐在售楼部空荡荡的大厅里，自己泡了一壶茶，慢慢喝着，看着东方渐白，想着自己从一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到逐渐苏醒的中年，犹如被绑赴刑场的囚徒，被赶上复苏人性的道路，一路历程犹如茶的生长：香味儿来自叶子，苦味儿来自茶树，有苦无香只能叫“茶”，有香无苦只能叫“叶”，有香有苦有返甘，积淀了年轮的成长，才是茶叶。

我的生命，正因为年轮沉淀了我的苦涩，那油油的叶子，才托得起阳光下的芬芳。

三、茶念

我和沈未未在一个城市的时候也就偶尔喝喝茶，日常也没什么交集，2014年起我常驻这个城市，后来认识了很多朋友，短时间内和我的交情迅速升温，我们喝酒聊天驾车出游，一起共事，大家交往的时候都很真诚，轮到在一起真正共事的时候，终于发现人性和友情原来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经不起考验，这种情况下我就更加想念小沈，她是个不会阿谀奉承又心地坦荡没心眼儿的善良女人，这种人无论经商还是交友，只要是经行这险恶的世间，不受伤害是不可能的，我估计这也是她离开这里远走他乡的一个原因，因为朋友们令她失望了，可能也包括我。

我在包括小沈在内的人身上明白一点：你要想做个好人，得先披上铠甲，必要的时候还得回击那些伤害你的人，否则你就没有做好人的资本。

所以这几年下来，她成了我最牵挂的人之一：无关亲情，没有爱情，不涉及金钱，却有着仅次于家人的温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为她奉上一杯我亲手泡的、饱含关心和祝福的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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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的师傅智积禅师晚年被皇帝接到宫中，每奉茶只喝一口，唐代宗李豫问禅师何故，禅师回答说：喝惯了徒弟鸿渐（陆羽）煮的茶，鸿渐远游，老僧便不喝茶了。

代宗不服，心想皇宫之中，茶人、茶叶莫不是天下一流，居然不入这老僧的眼？私下里召陆羽进宫，茶煮好，给禅师送去，禅师依然只喝一口，放下杯子却说：鸿渐回来了？

品茶知人归，饮酒盼人回，世间至情，悠远莫若茶，浓烈不过酒，且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