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巫风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一路巫风
从家里到三门冲，我们一路进出山里，沿途要经过一些寨子和寨子与寨子之间相连接的道路，一路走来走去，一路的民风民俗，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当时正是文革晚期，各种迷信活动被禁止和清理。这些寨子历来巫风傩俗盛行，民间笃信鬼神。那时，巫风傩俗被列入封建迷信，傩俗已销声匿迹，但巫风却潜伏在民间，民众因对巫敬畏之心，身不由己偷偷摸摸地信奉。
有一天，父亲割完了漆，等着最后的工序收漆，在等待的间歇他问我，我们进山里要经过几座寨子几座凉亭？我回答说，要过五座寨子六座凉亭。他又问我，我们进山时到过几口井里喝过水？我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十一个。父亲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以为父亲又在考我识数了，进山后，他时不时要我数数这个数数那个，这段时间，一百以内的数我已数得清了。父亲说教我数数是为我秋天上学打基础。那天下午，父亲从竹山里砍来两根竹子，截成一节一节的。我问父亲用来做什么，父亲告诉我用来做竹筒水勺，放到我们路过的那些水井里，一个水井放一个。
南方山区里并不缺水，但水井在苗乡享有神圣地位，被视为生命与宗教的神秘之源。如苗族巫傩文化中，请神仪式是傩仪中最庄重的，苗族的请神仪式必须在请水仪式完成以后才能进行。请水就是到水井边、溪边、河边去打一坛神水，必须由掌坛师公主持，也就是说，苗族的傩祭活动是从水井或者溪边、河边开始的，也就是从“水”开始。又如，青年新婚，新娘进门后，要举行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就是新娘到水井里挑水。新娘挑水要在女方家中的兄弟姐妹和男方家中的兄弟的陪同下，一路歌声不断，到寨子里的水井里挑水，拜祭水神，男方家的兄弟还得男伴女装，以示对新娘的尊重，陪着新娘一起挑水。新娘举行了挑水仪式后，意味着新娘认可了男方家庭，正式成为了男方家中的一员。
往水井里放竹筒水勺是我们这一带寨子里的一种古老风俗，起源于何时已无法考证，最现实的意义就是方便路人喝水。时至今日，如果你到这些寨子里或路旁的水井喝水，行人不必用手去捧水喝，水井里一般放着竹筒水勺、瓷碗、搪瓷杯子等喝水用具，最常见就是竹筒做的水勺，井里或是井边上插着一根带有三四个枝丫的柴棍，竹筒水勺就挂在枝丫上，一般有两到三个竹筒水勺。寨子里的人把往水井里放竹筒水勺看成是善举，他们认为这样的善举，与修路、架桥、建凉亭、修寺庙一样，是一件积阴德的事。
我们进出山时一路行走，父亲的担子里总带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满了井水。可夏天酷热，水壶里的水随我们走一段路就变得温热，因此，我们每走过一口水井，都要去喝口清凉的井水，并将水壶里已温热的水换成清凉的井水。有一次，我们在一口水井的路口看见放了几个青草做的草标，父亲立即示意我，这口井里的水不能喝。我问父亲，这是为什么呢？父亲向我介绍其中的原因。原来碰到这种情形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水井被弄脏了，暂时不能饮用，另一种是彩虹到这口井里喝过了水，也暂时不能饮用。按寨子里的说法，被弄脏了的水井的水人是不能喝的，喝了会生病。彩虹在一些神话的描绘中，被视为吉祥之物，仙气之物，但在苗乡，彩虹被视为不吉祥之物，彩虹饮用井水是一种不吉利的预兆。那么彩虹是怎样饮水的呢？彩虹饮水就是雨过天晴后，彩虹出现在水井的上空，或者是彩虹的一端出现在水井周围，人们就认定是彩虹饮井水。苗族人认为彩虹是蛤蟆精变的，蛤蟆精在苗族人中被称为邪鬼婆，是专门害人的恶魔。人若遇到彩虹在井里饮水时，彩虹会现出原形来，变成蛤蟆，此时，如有人碰见了，要对着蛤蟆吐三下口水，才能去除邪气，还要打三个草标扔进水井里才能使水井去邪，同时要在水井的路口显眼的地方放几个草标，以警示路人。彩虹喝过后的井水，人再去喝就会中邪，会得胀肚子病，甚至会爆发瘟疫。遇到这两种情况，必须将水井的水彻底排干，然后向水井里撒一些石灰，等水井澄清才能饮用。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浑浊不清，又查不清是什么原因，就得请巫师来念咒作法，驱除邪气。巫师在念咒作法后，做五个草标放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然后将水井里的水排干，也要撒一些石灰粉，如果不久水井清了，这口水井可继续使用，如果水井依然浑浊，那这口水井只能废弃。如果井水只是局部浑浊，就不必请巫师，一般的人打上三个草标放到浑浊地方的水里，井水就会自然变清。
我们穿行五个寨子途中，寨子与寨子间的铜鼓石头路边有供人歇息的凉亭，都是很粗大的木制结构，上盖有青瓦。这些凉亭都显得沧桑而古老，凉亭附近往往有石碑，碑的上面一般刻有四个大字，“流芳百世”“流芳千古”之类，大字下有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些小字因年代久远，岩石风化，字迹已模糊不清。当时我识字很少，更不识繁体字，父亲告诉我，那些字记录了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金额。寨子里有风雨桥，每一座都很破旧，也是全木制结构，上面建有三檐或五檐的塔顶，全部盖着青瓦做了白色的石灰檐口。风雨桥都建在流经寨子溪水的下方，或者山冲的水圳流水下方出口，风雨桥又叫风水桥，有把住风水口不让好风水流走的意思。风雨桥有的起到真正意义上桥梁的作用，可供行人过桥行路歇息之方便，如插柳寨子的康水桥。有的风雨桥并没有真正桥梁的功能，横跨在寨子大路口或小溪上，桥的两头并无路可走，纯粹就是一座风水建筑物，或者起寨门的作用。风雨桥上中间部位建有神坛，一块巨大板壁上一般画有关羽及关平、周仓的彩绘画像，有的桥上的神坛则建有神龛，神龛内放着关羽父子和周仓的塑像。那时的画像已被泥巴涂抹掉了，只是泥巴脱落地方露出或是一只手，或是一只脚，或是刀刃。建有神龛的，神龛内的塑像也不见了踪影，神龛内放了柴火或是稻草，也有空空荡荡的，只挂着残破的蛛网。桥廊塔顶上据说有八仙的彩绘画像，也被泥巴涂抹掉了。据父亲说，桥廊的每根木柱上都写有对联，那时也已刷上了白色的石灰写上了革命标语。风雨桥的栏杆上已钉了木板，木板向外面的一侧用白底红字或红底白字写的革命标语。风雨桥内的坐板表面已油光可鉴，用手一抹，一点灰尘也没有，从古到今，不知多少人在这上面磨蹭过，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唱过山歌，讲过故事。
一路走过去，除了凉亭和风雨桥，在酷热难耐的夏天，路上还有一个乘凉的好地方，那就是村前寨尾和路边的那些高大古树，有单独一棵伫立的，亭亭如盖，也有三四棵的结伴站在一起的，遮天蔽日，更有几十上百棵的古树成林的，郁郁葱葱。有枫杨、杉木、松树、松柏、樟木、楠木、银杏等等，最多的要数枫木树，枫木树被寨子人称为神树，是祖先神灵居住的地方，也称护寨树。树上往往有成群的鹭鸶鸟起落和筑巢，有时还会从树上掉落雏鸟，若是摔死了的，寨子里的人会很伤心，将其埋掉；还活着的，他们会将雏鸟喂养起来，等能飞了就让它回到树上。寨子里人有一种说法，哪个寨子里古树上的鹭鸶鸟最多，就预示着哪个寨子最兴旺，要出人才或者要发财，因此，从古至今，各寨子禁止捕猎鹭鸶鸟。
有时，我们还能在路边的枫木树上看到贴着棱形的红纸，纸上写了几行字。父亲告诉我，这种现象叫寄名，将小孩子的年庚八字写到上面，就等于把小孩子过寄给这棵枫树做儿子了，小孩子得叫这棵枫树为“亲爷”，每年逢年过节要来敬奉这棵古树。父亲小的时候也在寨子后龙山上认了一棵枫木树为“亲爷”，那时，每逢过年时，他都得带一挂炮竹去拜年，还要我们向那棵树作揖。
古树下，一般放有光滑的铜鼓石或者青石板，供人歇凉时有个坐处。寨子的规矩，古树下面，只供歇凉，不供躲雨。有一句俗话：躲雨不躲树蔸雨，一滴能抵三滴雨。主要的还是人们怕雷击，到古树下躲雨最容易遭雷打，这也是寨子里人的一种生活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