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段平凡的孤旅
字字皆血泪,经典尤其如此。——月牙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小小自然段,对于成名已久的作家,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费尽力气才敲定好开头。小说发端,他莽撞地闯进去,张牙舞爪的文字,让自己看着狰狞不堪,撕下来的纸片,如窗外一星半点的雪花。他成了磨道里的一头驴,找不到方向。
小说《平凡的世界》,在时令与季候的庸常岁月,守候他挥鞭上路。
对于作家路遥来说,这是一场路漫漫的征程。他深知,一个人不能停留在舒适区过久,一旦沉湎于温柔乡,就会磨灭自己搏击风浪的勇气和力量。巅峰之作《人生》,让路遥成为那时的网红。“路遥知马力”,为自己炮制的笔名,会暗示自己一辈子,做不成一个懒散之人。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毅然决然地踏进冰天雪地,进行一次看不见远方的跋涉。
磨刀不误砍柴工。甫一上路,近百部的中外长篇,外加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书籍,摇曳生姿地走进他的书房,成了他宠幸的对象,“三宫六院”霍然活色生香。他的房间里,挤挤挨挨着各类书籍,家中伸手可及的地方,就有“颜如玉”伺候一旁。他扎进书房的故纸堆里,一去就是三年多。
改革开放前后的浩阔十年,是新旧交汇冲突的交通要道。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的中国城乡,波澜壮阔。路遥放低身段,一头扎进那个跌宕起伏的十年报刊杂志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甚至连黄土高原一带的地方报纸也不放过,他在故纸堆里寻找着自己心仪的“宝贝”。由于长年累月的纸张摩擦,他的十根手指头几乎露出了毛细血管,翻阅的纸张形同刀刃。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的重大历史事件,社会新闻故事,在路遥的眼中成了一块透明体。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时节,路遥告别了自己的老巢,一头扎进荒凉的陈家山煤矿。这一待就是一个冬天,进山时满山翠绿,遍地鲜花,出山时,早已换了人间,白茫茫大地了无生趣。
煤矿里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很单调,到了萧瑟的冬季,犹为不堪。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静得让人心慌,唯一与他作伴的“客人”,是只老鼠。
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文里,路遥回忆起当年煤矿里的创作环境,饶有兴味地谈到了这位玩皮的“客人”,不拘小节,常常反客为主。“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它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迪士尼乐园。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跳上我堆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咫尺之间表演奔跑技巧。”
老鼠虽然顽劣,却也和平共处了好几个月,直到路遥离开矿上,他们之间的朝夕相伴才戛然而止。“它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
这只神鼠,成全了路遥写作时的“良辰美景”。
谁会想到,身陷煤矿的路遥,在这片极致孤独的地方,正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长征。多少天,他没有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孤零零的一个人,拼命地将自己按压在房子里,唯有一只笔,在稿纸上奔跑。二万五千里长征,等待着他去征服。
千淘万漉多辛苦。沉潜三个月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从深井里终于挖了出来。来不及休整,“拼命三郎”路遥又上路了。第二部,他遇到了长征路上的雪山草地,爬雪山过草地,差点耗尽了他身上的气力。在稿子完成的那一天,他跪在地板上,身上透支得近乎瘫痪,缓慢地将散落一地的稿纸,艰难地收拾起来。
彻彻底底,他倒下了,身体瘫软得像一滩泥。此刻,他想到了死亡,死亡的阴影从天边铺天盖地而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全身。“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到了清人曹雪芹的遗憾,无人超越的经典《红楼梦》,最后成了断章。他想到了自己恩师柳青的抱憾,一部《创业史》,再也无法完美收官。
倔强的他,不想让自己抱憾终身。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再次匆匆上路。这是一次带着镣铐的奔跑,宁愿穷尽一生的气力,也要将《平凡的世界》,画上句号。
只要能工作,早已无暇他顾。在死亡与作品之间,天平明显倾向了创作,他置生死于度外。“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躲进小楼成一统。在写作最紧张的时候,连晒晒太阳都是一份奢望,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这是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纠结,他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担心看到阳光会烤化自己的意志,让心头绷紧的弦,顷刻间化为乌有。
漫长的人生孤旅,此中甘苦,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吞咽。六年的不停奔跑,如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苦役,终于迎来了自由的那一天。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对于路遥来说,永远刻在了自己的心田。穷其毕生之力,煌煌巨著《平凡的世界》,迈过了万里长征最后一步。
最后一刻,或许是由于长期压抑后的激动,他写字的手抖得如筛糠,五个手指像鸡爪子一样握不住笔。当全书的句号终于画上的那一刻,路遥从桌子前站起来,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使劲地从窗户扔了出去。随之,他嚎啕大哭起来,无限的伤怀与压抑,井喷了……
当年唐人杜甫感同身受过,在听闻安史之乱终于平息,他漫卷诗书喜欲狂。“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话,在路遥的脑际,久久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