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龄作品欣赏II客家女人
客家女人
文/李松龄
夜色渐浅，晨光未至，灰蒙蒙大地一片寂寥。突然，“嗨——嗨——”两声，健硕的水牛听懂了阿君嫂的第一声问候，默默下田去。可它还被美梦纠缠着，再睡一会多舒服呢，前面的路还灰蒙蒙`黑乎乎一片，可女主人不干，早已把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粗大的腿，客家女人特有的从来没有缠过的脚又扁又厚,早已踏入泥水中，水牛只好接受了命令，又接受了绳索牵动的指引，拉起犁，犁开始与泥土亲吻，泥儿扭着身子埋着头，把丰收的喜悦藏进心里偷个乐。
“阿君嫂，教教我吧，虽然叔婆伯母大家都会使犁，可你的技术最好。”新过门的翠嫂子很会说话，阿君嫂心里暖暧的：“使牛要爱牛，每一声吆喝是骂是爱,牛儿心里都明白，每一下绳索的牵动都是爱心的转动。昨天山妹子犁使不好生气了，用力拉紧牛绳,开声大骂。骂一声牛儿在田埂悠悠的吃草，骂两声牛儿歪着头呆愣愣的，一付死牛不怕开水烫的神情。犁具呢，要好好爱护，肯给人过夜不肯给泥过夜，晚上要把犁反复洗干净。开练时要把一丈之内的耕作层犁好，反复练习，不高不低不松不紧，才能保水透气。”啊，犁田是一门艺术！客家女人生活在艺术中。一声吆喝扬刚气，步稳鞭挥更有神。怪不得郭沫若先生来梅县时看了赞叹道：健妇把犁同铁汉，山歌入夜庆丰收。
耙犁的技术是阿妈传给她的，怎么不叫阿君嫂常忆慈母恩呢！她的阿妈是个童养媳，丈夫十一岁时出洋谋生不幸染病客死海外，十二岁与她圆房的是一只公鸡。家中上有两个老人，她从此挑起了全家的重活。早上天蒙蒙亮，小人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这时不能洗脸，洗了会饿得慌。动作极快地拿起竹杠，直奔五公里外的深山里去。因为面前的小山大家都争着去，草少树稀。七点钟前挑着满满一担看不到人头的柴草回到家，紧接着烧火煲粥，胡乱吃过后，牵上牛走向田野，犁田播种插秧施肥除草除虫收割，季节里的农活几乎花去她白天全部的时间，还不能解决全家的温饱问题。夜幕降临时，赶快到菜园摘菜淋菜，回家做饭洗刷后已月上中天了，迷糊糊回房倒头便睡，睡醒后赶紧重复着昨天的一样的劳作。农闲时节有时上山砍柴卖钱，有时到江西挑盐换工钱，有时到码头跟男子汉一样挑担挣多一点工钱。忙忙碌碌总算维持了一个家。小小的旧时客家女无论多累都得独自把家维持下去，好日子在后头呢。艰苦的环境练就了她过硬的犁田技术，远近闻名。
阿君嫂是她收养的女儿，过去客家人重男轻女，男儿只求读书闯世界，女儿呢，三五岁的时就被告知：好好煮粥，一定要等到老铜煲里的水大开后才放米，四面开花的柴火熏亮红红的童脸，蒸汽变着法开花，袅袅腾腾滋滋润涧，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伸着小手握着长长的铜勺频频地搅动，小女孩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像丹顶鹤起舞。哪管柴木湿得闷烟，哪管柴木干得火花乱溅，任凭精致的铜勺狡黠地把翻滚传入女孩心中，把一曰三餐都翻滚进去。更狡猾的，把炙红的火苗插进成长的日子，让粉嘟嘟的脸成为青春的花朵，让女孩成为女人。阿妈告诉她：女人不仅要煮好幸福的粥，更要勤劳节俭，坚韧不拔地靠自已的双肩挑起全家的幸福生活。
象母亲一样，成长起来的阿君嫂学习了阿妈的技术并不断创新，倍受山里女人们的推崇。“阿妈，你休息一下，让我来干吧。”阿君嫂的女儿阿珍也早已是阿妈的好帮手了。早起三朝当一工，早起三春当一冬，妇女们已等着莳田了。客家女人个个是插秧能手，别看她们身材粗壮脚板大，可身手敏捷，出秧很快，一眨眼田段上盛开了嫩绿的秧花。那年吕洞宾路过盛开秧花的田野，被田野里全是弯腰辛勤点缀着的女人感动了，心想：要是这么勤快的女人又聪明的话，那可真真是上苍给客家人的恩赐了，待我考考她们。“嗨，能手们，你们莳田一天可以插几千几万行？”“哟嗨，对面个阿哥你听着：你骑的马儿的的嗒，一天能跑得几千几万个脚迹？”对歌成风的客家女张口就来，歌声清亮悠长，就跟长长田野里的秧花一样。吕洞宾一阵暗喜，转身又举起右脚若乘马状若下马状：你看，我这姿势是上马还是下马？聪明的客家女人举着左脚伸前一步：你看，我的脚是上田还是下田？——哈哈哈，吕洞宾乐着走了，祝福了一句“四季如春”走了。哈哈哈，女人们直捂着肚。哈哈哈，秧苗儿听到笑弯了腰，并狡猾地在笑声中开了花，清香四溢，让客家人的生活四季如春。
田野中劳作的女人不知苦，收工了都不忘到山上割一担鲁草回家，草割好了，怎又不把一担山歌挑回家。于是正午的大山只好静静地听：
见妹挑担百二三，
阿哥心头着一惊；
心想同你活（分担）多少，
又见人多唔敢声。
山中的“画眉”呼应道：
变只画眉天上飞，
妹是园中梅一枝；
画眉落在梅枝上，
拿棍打来也唔飞。
这是一群不知疲倦的恋家的喜鹊呀。
“辉哥，明天带我们这群妇女去挑水泥，一担一百来斤随便挑得动，爬三十多个台阶也比不了我们天天爬的山多。而且这活挑一次一块钱，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块，干一个农闲，家里的零花钱就有了。”女人们计算着幻想着又实实在在地行动着，直至农忙的到来才结束了天天超负荷的挑担生活。最有闲情逸致的要数下雨天，“阿玉姐，你看，我挖出手臂粗的莲藕来了。”阿瑜高兴得酒窝都笑出来了。一群女人闻讯陆陆续续走出围龙屋，那管下着雨，趟入水中尽兴挖起来。一身泥水的女人们在溪边过起了泼水节，个个笑倒绿水中，成了只只落汤鸡。玩足了，在溪水中先把莲藕洗得干干净净，回家后用竹筷轻轻地刮去水嫩嫩的皮，就象扯秧一样快。再用手的指力掐成一寸见长的小段，绝不能用刀，否则汤水里会留下刀的腥味，客家女人是这样精致地过着日子。成段后放进早已洗干净的大大的陶瓷炖煲，大火猛滚，小火煲透，最后温成一煲又白又红又粉又鲜的浓浓的爱情滋补汤。粉粉红红的藕汤，撮一口鲜鲜甜甜，咬一口粉粉香香袅袅长长丝丝不断，香滑鲜甜喝得直冒大汗，看着全家围着八仙桌在享受，女人们全身筋骨劳伤一扫而尽，就象坐在云端上一样舒服。有时，女人们还不过瘾呢，再将昨晚浸好的刚收成的黄豆，相邀着推上石磨，不出半天，一大盘白白嫩嫩的豆腐，诱人口水。还有更让人谗的：将新鲜猪肉配以适量的鱿鱼，虾仁，鲜鱼肉，香菇，加入少量薯粉，盐，胡椒粉，葱白，共剁成馅，夹入小三角形豆腐块中，放入油锅煎至金黄，加鱼露，胡椒粉，上汤，焖透后撒上葱花，趁热吃，“肥，咸，热，香，滑”，这就是客家出名的酿豆腐。一九一八年夏，孙中山先生到梅县松口镇视察并答谢松口华侨对辛亥革命的贡献时，席间，孙先生吃了一块酿豆腐，觉得味道不错，遂问菜名，什么？“羊斗虎”？啊，太有战斗力了。最后才搞清楚是“客家普通话”的“酿豆腐”之误，大家不禁哈哈大笑。这一雅号更鼓励了客家女人们做出更好的酿豆腐来，既传承祖先做饺子的未了愿望，又做了一个大家庭的坚强后盾。因为这里面既有国父博爱之心，还有浓浓酽酽的亲情，甜甜蜜蜜的爱情，风味怎不独特？！
山口县造先生说：日本女人温柔顺从是病态，因为她们的生活须靠男子；而客家妇女的温柔顺从是健康的，因为她们都能够独立生活，这样做，纯然是真挚的爱，和传统的对于丈夫的崇敬。
所以客家女人深受尊重，她们是在以国以家的前提下，努力烹调出醇醇甜甜的幸福汤，她们是在努力实践着五十分的纯情，五十分的聪明再加百分百的坚守信念和勤劳吃苦，这就是客家女人。
作者：李松龄
松龄简介：客家松龄、李松龄，广东梅州客家人。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进修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北京作家报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安徽文学》、《红豆》、《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多篇作品入选《十年精品优秀作品》及文学丛书 。出版25万字专著《客家松龄》，获孙犁散文奖及中国散文论坛大赛一等奖。出版合著《客家古民居——梅县卷》，获梅州市第十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2017年叶剑英元帅诞辰，出版合著《叶帅故里——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