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峰‖岁末之恋(上海散记之一)

岁末之恋(上海散记之一)

文/丘峰

在大上海,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美丽的少女,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每到岁末,会议就多了:联欢会、总结会、酬谢会……叫人应接不暇。一般这个时候我都是做“隐士”,呆在家里,很少应约参会的。但今年有一张请柬令我怦然心动:圣诞之夜上海市文联在文艺会堂开“圣诞之光”联欢会。

上海文艺会堂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地方,那里有着令我难忘的记忆。那是80年代末,我从广州调回上海的一段“流浪”时期,我常在这里灯红酒绿的咖啡厅消磨时间。

其间,有一次在这里举办的“上海市少年小提琴大奖赛”,有几位非凡的少男少女,美妙的琴声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岁月流逝,这些优秀的小提琴手大都出国深造了,有的还获国际大奖。为此,我常常以怀旧的心情漫步文艺会堂。

……那天,演奏会开幕时,报幕员介绍参加今天演出的有几位是当年由艺术会堂培养的演奏家,在国外留学获过大奖,如今回来向上海父老乡亲汇报,听到这里,我心情振奋起来。当我还在回味当年这些稚嫩的学子在这大厅里献艺的情境时,一位容貌端庄、婷婷玉立的姑娘已经站在台上麦克风前了。

如歌如梦的琴声渐渐响起——

一群水仙皇后和水仙花公主在茂密的草丛中笑着,闹着,追逐蝴蝶,人如花蝶,翩翩起舞,伴着鲜花,伴着芬芳,在赤道丛林边的草地上,和着夏威夷的涛声,幻化出云蒸霞蔚的迷人世界。这些炎黄子孙在嬉戏,在追逐,在欢笑……啊,这些炎黄子孙在思念太平洋彼岸的那片热土,思念黄浦江畔的雄奇的城市,思念远方亲人,琴声展开了翅膀……

啊,是久违了的《夏威夷的涛声》!

我如醉如痴谛听,我沉醉在琴声创造的美妙意境里,如醉如痴。

琴声戛然而止,热烈的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舞台上的激动场面,把我的思绪带回多年前的文艺会堂。

那一年,我刚从广州调回上海,心情颇为孤寂。有一天朋友送来文艺会堂的票子,说是一场上海市少年小提琴大奖赛。我正巧没事,便去听听。

在大奖赛上,有一名美丽少女的演奏深深地吸引住我。

在报幕员报幕后,一位苗条俊秀的少女拿着小提琴,优雅轻盈地走上台,她腼腆地向台下的观众微微点头致意后,一曲优雅动听的琴声缓缓而起。……只见小姑娘微仰着头,眼睛里闪出光芒,小巧红润的嘴唇翕动着,陶醉在自己的音乐境界里。

在姑娘纤嫩的十指巧弄下,奏起了急促的琴声。我追着琴声,脑海中蓦地闪现出在遥远的赤道下,在茫茫的热带雨林中,暴雨洗刷着密密的红松林,发出急促的雨声。这时,一对棕色头发、棕色皮肤的少男少女,携手奔进竹幕,尽管外面雨鞭猛抽,但在竹幕的掩护下,少男少女忘情地窃窃私语;随着弹琴姑娘情绪的奇妙变幻,她手指间缓缓流出清泉流水般明快的乐曲……渐渐地,风逝了,雨住了,热带丛林恢复了宁静。鸟啼。林静。少男少女在椰林幽篁间穿行;忽而涛声又起,白云飞,海鸥啼……啊,少男少女在海涛中嬉戏,热带的丛林,热带的海涛,热带的风情,赤道下吻拥的少男少女……

少女早已提琴离去,我还陶醉在美妙无比音乐意境里,我觉得平生没有享受过这样典雅、富有韵致的音乐!

林涛,海涛,心涛……融为一体。

好一曲迷人的《夏威夷的涛声》!

我如梦如痴,我醉了!

很快地,我陶醉在梦幻般的少女创造的优美的艺术境界,被现实掷得粉碎。

……当我调回上海时,原来的住的别墅都给人了,只好暂住在南市区城隍庙附近一间小屋,房东说这间房有12平方米,其实只有10平方米,月租80元。那时,我的工资只有120元!我毫不讲价钱,认了。

南市区是上海时期的中国地界,清末刘丽川的“小刀会”就发源于此。这里缺少南京路、淮海路和外滩一带的高楼大厦,有的只是砖木结构、拥挤不堪的老屋,上海人称为“下只角”。

这里的房屋也许是世界之“最”,可列进世界吉尼斯记录。在这“下只角”里,房屋利用率是惊人的。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住上祖孙三代的并不鲜见。我想起大约在1980年,当时上海冒出一个青年作者,他写了两篇短篇小说,向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投稿。其时,我上海文艺出版社当小说编辑,小说编辑室同僚轮流传阅这小说。大家被作者锐利的思想、精巧的艺术构思引住了。于是,有两位编辑决定去找这位作者。这位作者叫曹冠龙,住在南市区。编辑按通讯地址去找,找到了门牌号码,通过曲折幽暗的楼梯,寻着作者通讯处上写的二楼。但是,他们找遍了二楼的所有房间,也寻不着曹冠龙的住房。后来好容易发现在微暗的二楼处又有阁楼,真是楼中套楼。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低矮的楼梯,推开房门,躬着腰,才找到了作者住处。作者不在。两个编辑回到办公室外里,感慨地说:“想不到南市区还有这么低矮拥挤的住房。”后来,曹冠龙来编辑部回访时,我们更是吃惊:这位身材魁梧、身高1.8米的男子汉真不知怎么能在那最高不超过1.8米的阁楼上生活?!

话扯远了,再扯回我住的阁楼。它与隔壁邻居仅一板之隔,如果有个高汉子,如天津作家冯骥才这样人高马大的人,定然可以俯视隔壁的动静。

记得鲁迅谈到上海弄堂时说过,上海亭子间往往两邻之间仅一板之隔,说话互相听得见。如果住的时间长了,不但能了解隔壁邻里的琐事,还能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他们的职业、性格等。我在亭子间生活时间长了,才体味到了鲁迅关于亭子间的描写何等绝妙!

我的邻居门朝南开,我的门朝北开,中间无通道,他从前街上班,我从后街上班,从来碰不到头。但我从他们谈话中知道他是天隆机器厂的装卸工,有牛一般的力气,但没有牛一般蠢。这从他督促女儿练琴这件事上使我感到他的聪明和不俗。

起初,我听到隔壁的少女练琴,琴音不佳,吱吱嘎嘎的,噪音灌得我烦躁不安。更大的噪音还不是少女创造的,而是她老子自作聪明的“示范”,他拉出的琴如像木匠锯木头般难听,就连他的女儿也要捂起耳朵哀求:“爸,别拉了,我的神经受不了啦!”这当儿,我便听到她爸停下,有时还呜呜地哭泣,一边哭还一边撞墙板,“咚咚”的响声骇得我以为房子马上要倒塌下来,惊得我连忙逃出地动山摇的“鸽子笼”。

此后,我再没有听到琴声了,隔壁的父女俩不到深夜是不回家的,显得有些神秘莫测。他们的谈话声和动作明显放小了,有时,我会听到父亲长吁短叹,喃喃地诉说自己年轻时不长进,以致如今没有知识,没有本领,教不好女儿;有时,我也会听到父亲夸女儿的喜悦,说女儿拉琴有进步,有出息,给做父亲的争一口气。但我却从未听到少女拉过一次琴。

那一天,我到外面听琴回来,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我都快被车上前面后面的人挤压成标本了,真的精疲力竭了,下车后还要走一条幽长的弄堂。这弄堂有点像苏州古巷,鹅孵石路,路面宽不过两米,两边是砖木结构的本地房子,居民稠密,邻里之间都十分了解,一家有事,百家知晓。这里多数居民是苏北人,甚为穷苦。上海人称苏北人为“江北佬”。“江北佬”三个字几乎成了愚昧无知、野蛮下贱的象征。我常为此感到不平。

这条里弄有数百户居民,大都是做理发匠、缝纫匠或搬运工,几乎成了世袭制。如今改革开放,跑单帮、摆摊卖港式衣裳的“大兴货”(冒牌货)特别多,这几年来,这条弄堂几乎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以前曾出过几个大学生,待他们毕业后,似乎都羞于与里邻为伍,都设法搬到徐汇区、静安区或卢湾区等高档区域,做“上只角”的人去了。隔壁的装卸工,从小培养女儿弹琴,大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让女儿学得有教养一点,然后寻个南京路上或淮海路上有房子的男朋友,嫁出去,跳龙门。

老实说,我对这种“跳龙门”并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瞧不起他们。我原来生长在岭南客家山村,我没有靠父亲在南洋的实力去找个香港姑娘找个华侨富商的女儿,然后跳龙门到香港或到南洋去。我是凭借自己的发奋,凭借我的能力,在60年代初考到上海读大学的。我不是自视清高,但我轻蔑那些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人。

所以,当我迈进这条漫长的弄堂后,我是目不斜视的。我不愿看见我不愿看见的人。

这时,我面前有一个踏黄鱼车的男人,大约40多岁,他脚板有力,但却没有用劲踏,而是踏几步就回一次头来。黄鱼车上坐着一个少女,抱着琴,侧着脸,脸上漾出青春的朝气。她有点羞怯,低着头凝视着琴,但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

当黄鱼车在进入人口稠密的房舍时,踏黄鱼车的汉子突然亮开喇叭嗓子,喊道:“囡囡,拉琴!”

少女穿嫩黄色的无袖连衣裙,衬托出面孔粉嫩,手臂白皙;上衣略紧,胸前高挺,勾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少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棕红色的小提琴摆在她的左肩上,微风掀动着她琴下的裙摆,像鲜黄的花瓣上衬出红色的花朵,这是太平洋岛上的热带林寨中随处可见的少女的衣着。

琴声起,一曲《血染的风采》在幽长的弄堂内回荡。瞬间,弄堂两边木屋前站着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饭的忘了往嘴里扒饭,喝茶的把茶杯倒拿,剪鱼尾的把剪刀卡进手指,叫卖酒酿的张着鹅蛋般的大嘴“定格”在鼻子下面……

那中年汉子是少女的爸爸。他一边踏着黄鱼车一边向两边的人群东张西望,神气活现地超慢行驶。尽管如此,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还是不时震荡着,以致使少女的琴音受到干扰。

中年汉子从琴音中悟出这一点,立时从车上跳下来,左手扶住手把,右手拖着车沿,慢悠悠地在小巷走着,不时左右顾盼,仿佛如初进内蒙东盟大草原的人,骑着马儿一边唱着“马儿啊,你慢些走……”一边欣赏景色似的。

少女双换一支曲子,拉着拉着,似乎沉浸在梦幻般的艺术境界里,十指纤纤,拨动琴弦,琴声起,悠扬悦耳,惊动四邻,纷纷自觉站在弄堂两边,神情肃然,侧耳聆听。

啊,好熟悉的琴声!

少女十指间流泻出的是热带丛林间恋人的相拥热吻,鸟鸣蝶飞,热雨椰风……

啊,《夏威夷的涛声》!

琴声戛然而止,邻里们还在如痴如醉地注视着这个端庄美丽的少女,仿佛她是音乐的化身,她给这“下只角”居民带来福音和希望。

“哗”!蓦然掌声雷动,整条弄堂像燃放鞭炮似的,邻里们虔诚列队,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

中年汉子高兴得来一个侧翻身,站在黄鱼车上,从少女怀中抱过琴,响喉亮声地说:“邻居们,我女儿蕙蕙今天下午在‘上海市少年小提琴大奖赛’中得了个奖。”他扫视一个邻居,看到邻居们露出欣喜的颜色,更是得意非凡。

“几等奖?”邻居们高声问。

“鼓励奖!”他大声地回答,“不过,南市区就我女儿得了奖,就是说,我女儿是南市区第一名,对不对?”他充满骄傲地说。

“对!”邻里们哗啦地鼓掌,像放鞭炮一样响彻弄里。

“其余获奖的都是徐汇区、静安区、卢湾区那些高干区,洋房区里的小囡。”

“超过他们,超过他们,蕙蕙!”人们急不可耐地呼喊。

“有今天的鼓励奖就有明天的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对不对?”

“对极啦,为‘下只角’争口气!”

“加油,蕙蕙!”人们激动地欢呼。

中年汉子踏起黄鱼车,少女的琴声远去了……

在我眼前留下一幅美丽少女的倩影:乌黑的头发梳成马尾式,上面插上一朵彩蝶似的红花;修长的颈项,粉嫩粉嫩的,在斜晖里闪出柔和、甜美的莹光。

我眼前一亮:哦,这位矜持的少女,就是在艺术会堂舞会上拉小提琴的小姑娘!

而那中年汉子,听声音,我终于从声音中辨出:他就是我隔壁从未谋面的邻居!

作者:丘峰
作者简介:丘峰,广东梅州人,196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同济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原上海市政协常委、上海市特聘监察员,上海客家联谊会会长,广东梅州市发展战略顾问。是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和编辑家,曾任职上海文艺出版社和《花城》杂志。他在文艺理论、小说散文创作及编辑方面均有建树,创作出上千万字的作品,他的散文《我家门前的龙眼树》、《五彩枫》、《莫干山访竹》等入选中小学教材,是客籍作家入选教材最多者。他的《文学探踪录》、《文学的现代流向》为复旦大学等研究生参考书。他在国内外多次获奖,被文艺界称为“三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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