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絮语

我没有去过埃及,故没有在金字塔前看见那高大的狮身人面像,但我在圣彼得堡涅瓦河畔的清晨,看见了那尊用黑色花岗岩雕塑的威严的狮身人面像,看见了深黑的涅瓦河河面上扭动的倒影。我不知涅瓦河上的狮身人面像与埃及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狮身人面像来自于希腊神话,人们叫他斯芬克斯。

“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人提出这个问题。回答不对的人,将会被处死。

大多数人都答错了,只有俄狄浦斯回答对了。他说:“是人。在生命的早晨,他是个孩子,用两条腿和两只手爬行:到了生命的中午,他变成了壮年,只用两条腿走路;到了生命的傍晚,他年老体衰,必须借助拐杖走路,所以被称为三只脚。”

这个长着狮子躯干、女人头面的有翼怪兽斯芬克斯羞愧得坠崖而死。

现在,我快成了用三条腿走路的人了。

今年国庆期间,很多人驾车到全国各地去旅游、交友,以释放因新冠疫情而压抑的情绪,而我则回到故乡,去到一处墓园——寻访最后的归宿。

墓园这个词组我不知起自何时。在我的印象中,它一定是个舶来品。伦敦和巴黎的市中心,都修建有美仑美焕的墓园;俄罗斯的郊外,也有新圣母公墓,他们是将坟墓与公园结合在一起,艺术与死亡合成一体。中国人的祖先可没这个意思。先秦时人死了“墓而不坟”。连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秦穆公的墓葬,都是“与平地齐”、“无丘垅之处”。到了战国时代,虽有“墓而坟”,但也仅限于士以上贵族,庶人依然是“不封不树”。那时地广人稀,并不存在乱占耕地之说。

其实,战国之后,中国人除了帝王,可以建宏大的陵园外,官员按照级别,最多可以修个神道,墓前放些翁仲、石像。我的十四世祖,清咸丰年间任过体仁阁大学士,死后按制修陵园,日本人来后没有惊动他的亡灵,结果文革时红卫兵用炸药轰开坟墓,抛尸荒野。我的十二世祖本来是一个同知出身,因孙子光宗耀祖,也在坟前安放翁仲和石象,但文革时同样难逃厄运。当然,他们在九泉之下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在发生什么。修陵园或者是“不封不树”,看来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不过,我虽然明白这道理,但还是不希望死后如某些人所说,锉骨扬灰也无所谓。

红山此去无多路

所以,我找到这个叫“红山”的墓园。据说,这儿原名叫龟山,神龟长寿的地方,不知被什么人,给改了个这么俗不可耐的地名。

回到距武汉几百公里的故乡,一半是因为父母。我那魂牵梦绕的生身父母,十年前就来到了这里。每年的清明,或者有机会回到家乡,我就会来到父母的墓前,用我也已经苍老的声音,再喊一声爸爸和妈妈。当然,每年来看望父母的时间毕竟有限,我希望,有一天,将永远地陪伴他们,只到地老天荒。

我知道,在时间的河流中,我这条小舟快要靠岸了。

现在,我沿着107国道,拐进了这个已经紧邻城市的墓园。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会小心翼翼地捧着我,顺着这个盘山的小路,将我送到这里安息。

墓园过去是一座植被茂密的山,山的南北,是一条波光鳞鳞的河。先是有三三五五的亡灵来到这里,现在,一排排的,如城市的建筑,虽有不同但大致相似的墓穴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

当有人知道我在为生后做安排,耸耸肩,觉得这太遥远。因为,死亡毕竟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沉重话题。特别是对于“奔七”的人而言,死亡很现实但却有些让人忌惮。

其实,人从生下来之后,就是在奔向死亡的彼岸。既然,人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那我们何必又去回避这个话题呢。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露易斯·格列克是位女诗人,她诗歌的主题不外乎死、生、爱、性,尤其是把死亡置于诗歌的核心。她的七本诗集中,无处不闪现着死亡这个幽灵。所以有人称她的诗集是“死亡之书”。她在诗中写道: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人们谈论死,其实就是在谈论生。《庄子·大宗师》中说道:“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入于不死不生。”

庄子谈的“外生”,就是忘掉生的烦恼。只有坐忘,才能彻悟,才能达到“不死不生”的境界。

所以,死亡不是生命的绝对终结。死亡就如德谟克利特所言:死是自然的必然性。70岁的苏格拉底被判了死刑,他对前来探监的好友克力平说: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因无可避免的死期来临而苦恼悲戚,那就不像话了。因为,苏格拉底认为,如果我的年纪延长了,老年的虚弱将不可避免地为人们意识到,因此倘若苟延残喘,反倒破坏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形象。所以,他当着众多弟子的面,饮鸩而死。

希腊不乏这样的智者。德谟克利特先是弄瞎自己的眼睛,后又绝食而死。伊壁鸠鲁坐在盛满温水的澡盆里,手捧着酒杯坦然地走了。

中国也不乏这样的先哲,特别是楚人,视死如生。

庄子的妻子死了,他不仅不感到悲伤,反而鼓盆而歌。其实,楚人都是如此的达观。他们认为生与死不过是换了个场景。如楚人生前喜欢的物品,死后往往会悉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今天看见的不同版本的《老子》《文子》,还有那封中国最早的写在木板上的家书,都是从楚人的墓中发现的。今人在大雅之堂欣赏的土家族歌舞,其实很多是跳丧时的表演。这种“跳丧”,有歌,有乐,有舞。哀而不伤,悲而不惨,节奏明快,激情澎湃。歌师击鼓领唱,众人则接腔和唱。他们进退穿行,合乐歌舞,时而在灵柩前且歌且舞,时而又绕棺歌舞。

死的人需要活人来娱乐,活着的人也想看看自己死后别人是如何来跳丧的。湖北有些地方,目前还有高寿老人请人来打“活丧鼓”的。子孙们将棺木抬到堂屋的正中,老者坐在漆得锃亮的黑色棺木前面,看着歌师带着和者,绕着自己且歌且舞。老人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目光散漫,但周围男男女女的手舞足蹈,前仰后合,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他或她也被感染了,微眯的瞳孔里放出异样的光,咧着没有牙的嘴和大家一起晃动着肩膀。

莫冷那台莫冷那台唷,

跳丧舞哦头班去了二班来。

头班去的那个梁山伯,

二班来的就是祝英台......

跳丧鼓的理由是敬神,其实到头来成了悦己。男女老幼,听说有哪家打丧鼓,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也要赶去跳丧舞,唱丧歌,一跳一唱往往就是一通宵。如果用城市人的眼光,乡下人打丧鼓简直就像是在夜总会狂欢,或者是在开一场盛大的生日party。

这就是楚人对待死亡的态度。

红山墓园三区三路五排第十三号,是我未来的憩息地。

对面,是一座起伏的山峦。那山有些远,只有起伏的苍黑色的轮廓,有点像中国画。左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虽已是秋天,林中的各种植物仍绿意盎然。越过林梢,是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一处搭满脚手架正在建筑的公寓。

我想,那一天,这个繁华的世界将会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紧贴着大地,聆听地心岩浆的奔涌。或者,与蚯蚓对话,与蟋蟀合唱。

天地逆旅万古尘

另一个世界不会寂寞。紧挨着我和妻子的,是长我几岁的哥哥和嫂子。我们已经约定,生前是兄弟,来生仍然永远相依相伴。不过,哥哥是个理科生,而我没有读过初中,也没有读过高中,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可能不会太多。到另一个世界去补课,怕也来不及了。如果有时间,我们会相约到山的另一侧,去探望父母和叔父,还有嫂子的父母,分享天伦之乐。

也许,那个世界一片黑暗。我本已化为一团粉末,对未来的憧憬,其实是活着的人对此岸的想象。很久以前,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就认为人的灵魂与万物一样是由“数”组成,人的灵魂在人死后经过一个时期又会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他曾声言他本人的灵魂在207年间就曾经先后投生多人。这与来自印度的佛教“生死轮回”观不谋而合。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虽然,很多人皈依宗教,是出于对来生的渴望,但我认为那太虚无飘渺。

预约死亡,拥抱死亡,习惯死亡,这并不仅仅只有哲学家在思考,而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现世命题。有一个人,在死亡来临前,表现出了镇定与豁达——那就是田园诗人陶渊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9月,距今1593年前,63岁的陶渊明感觉身体状况不佳,提前给自己写下了祭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秋风萧瑟,草木枯萎,大雁南飞,诗人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写下对人生的回顾,对死亡的理解。这文字中虽透露出主人的旷达,但不免也有几分的悲凉与沉痛,甚至,是无奈。死亡不是激情四射的诗,而是一篇叙事散文,所以有起承转合。试想,一个人如果在最后的时刻连遗憾都不会产生,那一定是矫情,或者,是表演。

云山苍苍道阻且长

现在,站在红山墓园我未来的栖身之地上,同样也是百感丛生。63岁的陶渊明为自己写下了祭文,痴长几岁的我,何尝不敢面对人生的无常!

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吉奥尔吉娜·罗塞蒂生前写下了《当我辞别人世的时候》这首诗。她在诗中写道:

亲爱的,当我离开人世,

请别为我哀歌悲泣。

墓上无需玫瑰的芳香,

也不要松柏的茂密。

就让绿茵覆盖我的躯体,

带着雨水和露珠的润湿。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怀念;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忘记。

谨以此诗,送给我的至爱亲朋。

( 记于庚子菊月)
责任编辑:彭晨

作者简介

周百义 出版人、作家。曾任长江文艺出版社社长、长江出版集团总编辑、长江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长。现主持编纂出版1600册《荆楚文库》大型文化丛书。主持策划的有《二月河文集》《历史小说大系》《九头鸟长篇小说文库》《新时期报告文学大系》等。责任编辑系列长篇历史小说《雍正皇帝》《张居正》等。本人写作并结集出版的有:小说集《竹溪上的笋叶船》《山野的呼唤》《黑月亮》,历史小说《她从魔窟来》(与人合作),报告文学《步履艰难的中国》《中国反黑行动》(与人合作),古籍整理《五经七书译注》《白话劝忍百箴》《预知.预兆.预见》,出版研究专著《出版的文化守望》《书旅留痕》《书业行知录》等。有《周百义文存》3卷。最新出版的有江西高校出版社《长江十年》、修订再版《劝忍百箴译注评》(崇文书局出版)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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