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那一年我曾救下过一条命|随笔

杂谈随想

那一年我曾救下过一条命


毛颖

几年前,出了个“外滩踩踏事故”,说是因为什么活动,聚集了太多人,又是怎么没控制好,就发生了无序的拥挤,进而演变成踩踏事故,致多人伤亡。

记得有媒体提到,其中有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儿,是跟小她两三岁、刚刚二十出头的男友一起,可能还有同伴的另几个人,她被踩踏致死,小男友事后痛心不已地向采访者哭诉,说了类似“实在没抓住”之类的话,赚了不少眼泪。

我有同龄的、能做死者长辈的女同学,转发这则消息时,很表示了怜惜。不过,那怜惜,更是对那个哭诉的小伙子,而不是致以死者。我当即给了条评论,说得很冷硬——他活该!他为什么不去死!

女同学回我说:你怎么心这么硬啊?

我没好气地答:自己的女人,要是不放手,怎么会丢?自己的女人,怎么可以放手?!

没错!放手!!


在那样的事故中,如果两个人牵连在一起,其中一个能脱身而另一个竟落入死境,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中至少一个,在紧要的关头,放手了。

也许,情势的确太凶险,存亡双方凭着个人的力量,实在难以抵挡。

也许,也是因为缺乏相关常识,真正的是“事故”了。

还也许,唯美些猜测,是在认为“无解”的状态下,谁主动放开了对方,以为这样就能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

究竟怎么回事,肯定搞不清楚,也好像……作为“旁人”,也不必要去搞得多么清楚。

但无论怎样的“究竟”,毕竟,事故中,绝大多数人还是幸存的,甚至是毫发无伤的。这里面,或许有着所谓“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我想,是安全常识和“不放手”的决心!


在很多影视剧中,都能看到相爱男女的一个挺典型的互动——各自一只手十指相交地牵连在一起。据说,这样的十指交叉,发力紧握对方,是极难以人力分开的,哪怕相握的两人都没多大力气,只要手指关节没有使不上力的毛病,就可以。

我把这个也算“常识”的关节,讲给了我那个女同学。过后又告诉她:其实,在踩踏情况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时候,想要谋求自己和同伴的安全,并没有多难。关键是决心。

决心!

自救和拯救的决心!

接着,我就讲给她一个真实的事件。是发生在我身上的。


那是1992年春节过后的开学季。即将开始的学期,是我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按学制要求,那最后一学期的开始两三周,是要去跟我们所学专业正正对口的某超大国有企业实习。

那个超大国有企业,跟我们的学校,相隔千里(或许更远),乘火车的话,须得以离得最近的陌生城市为终点,跟惯常去往大学所在城市,完全不同线路。

那个城市不大,可以说挺小,但因为地处要冲,并离我们实习的超大国企很近,却很有名。因为跟“故事”不直接关联,不提城市名了,也顺便就不提那家超大国企的名字了。


有名归有名,可城市确实也不大,28年前,交通说不上有多么便利,从北京这样的“大站”去往,有“直达”的列车,已经很不错了。

直达的列车好像是隔天一趟,全程差不多正好是24小时,零点左右发车,正点到达,就应该也是次日的零点左右。

列车基本上是正点到达的。

过后想想,其实,还不如像当时太多列车那样,晚上几小时再到。

按我感觉,应该是有另一趟不知起点在哪儿的列车,晚了点,跟我乘坐的那趟,差不多同时到达。


因为从小生长在北京,去上的大学也在大城市,所以对于小的火车站,并没有概念。

出站是在零点过点儿,很惊讶地发现,整个车站黑漆漆的,近乎没有照明,也没有除了我们这两班列车的达到者这外的任何人气儿。

说真的,当时,有点儿害怕。

也许有人看到这儿,会奇怪——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不是两趟列车到达吗,那么多人,就算黑漆漆,也不至于……

至于!

想想就至于了。

如果黑漆漆没人气儿,只是零零落落几个到达者,甚至只有我一个,倒还不至于害怕。个中道理,懂得的,不须言,不懂的,不可言。


就算黑漆漆、没人气儿,两趟列车到站数以百计的到达者,也完全能做到有序。反正我认为应该完全能做到。

所以,对突然就发生的无序拥挤,我很不理解。

现在想回去,可能可以稍稍理解——也许,那数以百计的人,比我更害怕,因而想要尽快出站、把自己“放生”到同样黑漆漆但却广袤得多的“外面”。

那样,至少,可以不用跟数以百计的陌生人,在黑漆漆中,摩肩接踵地“亲密接触”。

也可能,那时候,人们就有了现在到处都能被感知到的危机感——就怕落在别人后面。不管什么事儿、什么情状,反正是不能落在后面。


到底什么原因,除了猜想、过后的猜想、大二十几年差不多快要三十年之后的猜想,再无别的。严格来说,究竟还是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为何突然发生的无序拥挤中,当时还属于“瘦消”型并且背负挺重行李独行的我,近乎本能地瞬间半弯起腰,呈那种挺不雅的“屁股拱”姿势。

姿势摆定瞬间,我听见人群中类似起哄的杂音。

来自很多人。

传递着那种就嫌事儿不大的意味。

那一刻,条件反射似的,刚满22岁的我,满心悲哀。

不是愤怒。

也不是恐惧。

是——悲哀!


悲哀胀痛内心的时候,我把稳了“架势”——不求前进,更不是后退,而是在胡乱涌动的人群中尽量保持原地不动。

把稳后,当然,也还是被冲撞、挤动,以至于踉踉跄跄。

可能是年少时学过几天摔跤(因为体重太轻、重心偏高,只是极其皮毛地学了一点点,就因被告知“练不了”而作罢)的缘故,加上行李的重量,踉跄得不算厉害。

踉跄中,我极力搜寻外界微光隐约照到的周边,从无数人的肢体间隙,搜寻借力点——柱子、栏杆、固定的长椅,哪怕是个墙角。

搜寻很难——人太多、空隙太少,又几乎没有光线!


正着急,耳畔传来女人的嘶喊。

虽然是方言,一下子没听懂,但其中的凄厉、绝望,很容易辨识。

人群加剧了危险的涌动,似乎被女人的嘶喊吓到了似的。

下一刻,嘶喊近了,也更凄厉、更绝望了!

我终于从中听懂了一个词——娃儿!

几乎同时,因为被挤得厉害而被迫愈发放低的视线里,似乎有个小小的影子!

娃儿!

孩子!!


下一秒,那小影子就由似乎是跪倒的姿态,被推挤得几乎成了趴着!

我真真的听见了孩子的哼唧——恐惧到发不出喊声却因痛苦而本能流出的呻吟!

我同时确信,女人的嘶喊,跟那个小影子的哼唧,在我的角度上讲,来自不同方向。

我同时更确信,那不明原由无序拥挤甚至还在起哄的人群里,绝不止我一个人听见那些声音!


那一瞬,满心的悲哀,化成了愤怒!

我怒骂,骂了很脏的话,声音非常大。

我乘着自己脏话的怒骂,猫腰,发力原地打转,让背负的沉重行李挤四周紧挨着的人。

那些人被这个异常举动和我的骂声惊了一下,一下子让出了一点点空间。

可见,空间还是有的。

我趁着这稍纵即逝的空当,弓腰把桩地蹭步向那个扑倒的小身影欺近,嘴上停了骂,怒吼:“靠边儿!踩死人了!!”

女人绝望的嘶喊,从不同的方向,也在靠近那个小身影。

到底,还是背着行李、想着被挤倒前一瞬能最大限度靠近以便正好能趴在那小身影上面的我,先一步到了近前。


一把把孩子揪起来呈将将站立姿态的时,我真真切切感觉到,那个小身影,其实是给了我支撑力的!

就是说,如果没把他揪起来,我还真的会被挤倒!

下一秒,我拢住了那个只有我一半儿高的小男孩,高喊:“孩子在这儿!”

再下一秒,我听见了属于那个女人的喘息。近在咫尺!

几乎同时,我感觉到了那一双属于母亲的温暖的手,触到了孩子。


被无情或者无知无觉的人群挤到事故点以远的途中,我听见女人充满后怕的哭声。

差一点儿,我也哭出来。

不是因为后怕,而是悲哀。

那个女人,险些失去孩子的母亲,边哭边高喊:“谢谢!谢谢啦!”然后哭得更惨。


那是个男孩。

到今天,他肯定已过而立之年。

他八成不会记得那次遇险。

可他的母亲会记得。正如我也记得。

那么那么清晰地——记得!


同样清晰记得的是,我只是“退出”,就离开了致命的拥挤。

我等在一旁,点燃一支烟——那时候我就抽烟,瘾还不小。那时候火车站里面,让抽烟。在黑漆漆没人气儿也就是没有任何服务的那个小站,就便不让,也没人管。

我抽烟,污染了空气。但当时觉得是那么的清新——远远比莫名其妙拥挤到要人命的人群散发出的污浊气息,清新!


就是这一支香烟的工夫(大约3分钟),拥挤结束了。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出站。

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二十个,很令人不解地逡巡着。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相互认识,但从他们并无顾忌挺大声说的方言,我隐约听明白,他们知道刚刚险些发生了踩踏小孩儿的事情。并且,听出了他们话中多多少少的遗憾意味。

这就是现实!

发生在黑暗的人群中的现实!


我因为这样的现实,而不敢挪动,不敢靠近姑且还叫“人”的他们,哪怕一丝一毫!

再一支香烟后,黑漆漆的空间,恢复了绝对的冷清。

我信步出站,发现出站后就是一条横向平直的马路,两边望去,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路口。不用极目,也能很清楚看到,挺宽的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

而且,也没有人!

一个人都看不到!

所有刚刚拥挤不堪的数以百计的人,都不见了!


如果不是我“见鬼”,就是他们都很快就到了该到达的地方。

相比而言,我更相信是后者。

于是想:既然那么快就能到地方,为什么刚刚要那么样地拥挤?

这个问题,我无解。

无解之余,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见鬼”了。


可那个小男孩和终于接应上他的母亲,肯定不是鬼。

因为他们温热、会哭喊,还会道谢。

其余那些数以百计、一下子又都不见影子的什么,我倒宁愿相信都是鬼。

那样,至少还会觉得,人间不那么可悲、可怕。


这是真实的发生。

至少,我的记忆,是诚实的。

那会儿,直到几年前,我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

那件事情,被我写在了日记里。

不过不是上面呈现的那样,只有两句话——出站的时候挤得吓人。和,好像是救起了一个差点儿就被踩了的小男孩。


如果我的记忆跟事实的发生没有重大差异,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算“见义勇为”了。

见义勇为,在那之前,离我很远;在那之后,我觉得并不难。

只要有一点点善良,加一点点勇气,就可以做到!

真的就只要“一点点”!

毛颖:真名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兰亭雨、荆泓。北京人。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谍战电视连续剧剧)《危机迷雾》(惊险悬疑电视连续剧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情感励志电视连续剧)《阿佤兄弟》(情感励志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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