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水杉
窗前有一群树,叫水杉。
第一次认识这种树是上大学时。那时,一位林业专业的同学从另一个城市来看我。在校园漫步时,他指着一排脆绿的树说,这是水杉,也叫羽松。为什么要叫羽松呢?他解释说,因为秋天时,她的落叶就像鸟儿的羽毛一样轻盈美丽。那该有多好!我想像秋天到来时,她如羽毛般的叶片在秋天高远澄澈深湖般的天幕里翩跹而下的样子。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这叫水杉的树。但没等到秋天我就离开了母校。我毕业了,来不及和她们道一声“沙扬娜拉”。
七月,当我穿过众多南方的小街来到池州时,我惊呆了,我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群我期待已久的树在等待着我。打开那扇我将栖息的房门,迎面一扇窗子将一团浓郁的绿色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疑心那是一幅画,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水杉,她们就站在我的窗前。我在窗里,她在窗外。她们在窗外巧巧地笑着,绿绿的衣衫轻盈地飞扬。她们是那样俊美,伟岸的身躯远远地超出城市冷漠的钢筋水泥。那一刻我相信了缘分。我初来此地,而她早已先我而来。也许她在这里已生长多年,也许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这里了。而今天我们终于这样近地相遇了。
水杉直而高。她的挺拔总让我有一种飞入云天的向往。当我躺在地板上顺着它的树干往上看时,仿佛有一架云梯从天而降,而我只需一抬足便可踏入一个无限神奇的地方。
水杉的叶极绿极浓,如少女舞蹈时飞旋的裙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叶,简直让阳光都无法穿透啊。这叶里该积蓄着多少水呢?她要那么多水有什么用呢?直到酷热的夏天来临。我走出屋外,来到她身边,一股浸人心脾的凉爽扑面而来。我才明白这凉来自那多水的叶。我坐下来,一阵阵风经过我的身体又向另一群人走去。夏天的风经她的过滤变得温柔极了。周身凉爽的人走了,一些浑身生火的人又来了。而水杉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我轻快的琴音。漫长的苦夏因为水杉的存在变得分外柔情起来。
水杉是健壮的,这使她有了与自然相抗衡的力量。狂风来的时候,我站在窗口,这是温暖而安全的地方。窗外,水杉坚毅地挺立着。风狠狠地卷着树叶,她们像巨浪一样摇撼着;雨紧跟着也来了,密密的雨点打击着树的每一寸肌肤;闪电如蛇一样穿透了她的身体。我以为树会哭,我以为我马上就会听到水杉断裂的“咔嚓”声。可她不,她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狂风暴雨终于过去了,而树显露出更为秀朗的容颜。
最美的故事总发生在秋天。天凉如水,风淡如菊。早上起来,打开窗子,忽然发现水杉在一夜之间换了新装。几个月来她尽力吸吮的水份连同绿色一起飞入了太空。她成了一个棕色美人。她站在秋的天幕下,是那样的明媚。她的手指远远地直达蓝天。蓝天外的蓝天里,有她永恒的呼唤么?我坐在树下,等待树叶像羽一样轻盈而来。金黄色的阳光将水杉涂抹得通体灿烂,犹如佛证道之时。这是一幅代表着秋之极至的图画。我静坐着,心急急地跳动,浸润着浅浅的感动。也许,我即将目睹的是她一生中最凄美的时刻。
黄昏连着一片无垠的秋色长天来到水杉之巅,秋风从长江上空飞奔而来。那一刻,一片小而玲珑的叶子悄然降落于我的掌心——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么——然后是两片,三片,四片,就像鸟儿的羽毛一样悄无声息。地面很快就织成了一张棕色的地毯。水杉如羽之叶很快就将整个天空整个我的心野占据了。我不复存在,大地也消失了。只有羽叶,唯有羽叶。
羽叶于数天后便飘落殆尽。仿佛是一瞬间她就失去了满身的绿色与轻风,就像是一个梦。仿佛她的生长她的累累绿叶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冬天不是就要来临了么?可她反而脱去了厚厚的衣衫。她站在风中,站成一树的挺拔与骄傲。我听到她在傲傲地说:她的生命就只为一次短暂的舞蹈。一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个人,正是二十或三十的风华人生,忽然就走了,在爱她的人那脆弱的心里永远地插上一刀;也如同一首歌,在琵琶古筝长笛齐齐奏响的当儿却戛然而止了,剩下那听歌之人独自在无尽的虚空里黯然神伤……
作者:向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