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年9月9日-1910年11月20日),19世纪中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哲学家,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落叶知秋,“一画一语”在渐寒的秋风中,向朋友们道声:珍重!秋安!出门莫忘加衣!
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
魏韶华
人类摆脱生命束缚的方法
文:托尔斯泰
图:卢梭
自古以来,人类摆脱生命束缚的方法有四种:无知、享乐、毁灭或者懦弱。
自从无法在知识中找到答案,我对生活的探索便开始了,同时把希望寄托在我周围的人群。我对与我差不多的人进行观察,并思索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是怎样处理那个将我带入无法自拔的困境的问题。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找到了一些解释。它们来自教育背景和生活方式与我差不多的人身上。我发现,如果要摆脱我们这一类人目前面对的困难处境,无外乎以下四种方法:
第一种:无知
这里的无知是,不知道生命中的荒谬和罪恶。
无知的人还包括那些年纪很小的人、十分愚蠢的人,他们对叔本华、所罗门等先知面对的有关生命的问题还不理解。借用那个东方寓言来说,他们被无知遮蔽了双眼,既看不到等待吞噬他们的巨龙,也看不到危及他们生存的老鼠,而只是心安理得地舔食那点儿蜂蜜。当然,这样的享受也不会太久,如果他们看见了巨龙和老鼠,甜蜜也就消失了。这些人的身上没有多少值得我学习的东西,既然已经知道生命本就是一场虚空,我便再也无法变成无知的状态。
第二种:享乐
这里的享乐发生在已经知道生命的绝望处境后,人们开始不管不顾地享受起来,哪怕巨龙在脚底咆哮、老鼠在身边肆虐,只顾舒舒服服地品尝蜂蜜。他们得意忘形地吃着,巴不得树枝有更多的蜂蜜。对于这样的情形,所罗门有这样的描述:
我这样颂扬快乐,原来人在太阳底下,没有比吃喝更快乐的,因为他在太阳底下,得到神赐予的一生,就理所当然地享受劳动的成果。你只管高高兴兴地吃饭,快快乐乐地喝酒……同你所爱的妻子愉悦地生活,因为那是你在生前,在太阳底下忙碌一辈子应得的报偿。当你在做应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就要竭尽所能,因为你必然要死亡。在那个迟早到来的阴间,工作、谋算、知识、智慧,统统没有。
这第二种方法,通常为我所在的贵族地主阶层的富裕的人们采用。他们占据优越的条件,可以避免陷于困苦而轻易获得幸福;同时他们的道德感几近麻木,有可能忘记所处的优越地位是偶然得到的。所有人都像所罗门一样,拥有一千个妻子和一座华美的宫殿,不用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拥有一千个妻子,另外的一千个人就会找不到老婆;一个人拥有了一座宫殿,需要一千个人汗流浃背地去修建。如果今天我偶然变成所罗门那样的王,说不定明天就会成了所罗门的奴隶。这些人缺乏想象力,他们会将让释迦牟尼寝食难安的原因抛诸脑后,而这些人人都无法避免的疾病、衰老和死亡,迟早有一天会将他们享受的欢乐化为灰烬。我们同时代的,或者与我们的生活方式类似的人当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其中一小部分人还将思维和想象力的愚钝当成一种哲学,且美其名曰积极哲学。不管怎样说,在我的眼里,他们与那一类看不见眼前的危机、只顾品尝蜂蜜的人其实是一样的。同时,我也不能以这些人为榜样,因为我的想象力比他们敏锐得多,当然也不可能人为地让想象力变得愚钝。对于代表迟早到来的死亡的巨龙和象征时间流逝的老鼠,我就像所有人一样,无法将双眼从它们身上挪开。也就是,在搞清楚生命的罪恶和荒谬以后,借助外部的力量让生命毁灭。能走出这一步的只是少数的人,意志坚定的人。生命不过是一场愚不可及的游戏,死者远比生者更为幸福,永远也不存在最好的一切,如此种种,一旦被他们认识到,便会立刻结束生命。可供选择的方法很多:上吊、投河、刀刺、卧轨等。现在,我们中间越来越多的人采用这些手段,他们大多是青壮年,精力最为充沛,那些坏习惯还没有养成,还具有一定的理智。在我看来,这种方法值得一试,我也巴不得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它主要表现在,虽然明白生命的罪恶和荒谬,知道将来不会有什么收获,但依然勉强地苟活于世。这类人明白死掉比活着好,知道生活就是欺骗却无力尽快结束,更没有告别人生的勇气,而且对未来似乎还存在某种侥幸心理和期待。这种方法就是懦弱,它是最好的方法,并且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为什么不马上采用呢?以上便是人们摆脱可怕的矛盾的四种基本方法。除此之外,无论我怎样殚精竭虑地思考,都没有发现其他方法。第一种方法,没有察觉到生命的空虚、无趣和没有意义,没有意识到死了比活着还好。对此我不能不了解,但如果了解就不能假装没有看见。第二种方法,照现在的样子勉强活着,不为未来打算,我无法这样去做。我善于想象,很容易对衰老、死亡和痛苦产生联想,从而像释迦牟尼一样心神不定。此外,即使那些偶然性事件能带来短暂的满足,也不能使我产生愉悦。第三种方法,一旦得知生命的罪恶和荒谬,便果断地停止生活,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我知道这一切,但最终没有自杀。第四种方法,正如所罗门和叔本华,尽管已经明白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却依然故我地生活,像平常那样洗漱、穿衣、吃饭,坦然自若地聊天儿,甚至著书立说。我对这样的状态感到厌烦和痛苦,但依然不能改变。现在想来,我之所以没有自杀成功,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感觉到自身思想上的错误。我的思想,以及那些智者的思想(在他们指引下我们认识到生命的荒谬),尽管非常不容置疑并让人信以为真,但如果要考察结论起点的正确与否,我依然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结论的起点是,生命没有意义,不但我,而且我的理智都这样认为。如果理智的境界高于一切,并且没有证据证明还有其他更高的存在,在我看来,生命的创造者毫无疑问就是理智。于我而言,没有理智,也就没有生命。如果是理智创造了生命本身,那么理智又怎么能反过来去否定生命呢?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生命不存在,那么理智也不复存在,结果生命的产物变成了理智;生命代表全部,生命的结果造就了理智,而这种理智正在对生命进行管理甚而是否定。我感觉,这里面有些问题我还没有想明白。我个人觉得生命本身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意义,并对此深信不疑。但是,我一直活在世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类也都存活于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当人类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为什么人类还存在于世间呢?难道,只有我,是一个聪明人,与叔本华一样,领悟了生命的荒谬和罪恶吗?“生命就是虚空”,这个观点其实很简单,在很早以前,一些普通人便提了出来,而这类人从古到今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他们就从未想过对生命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吗?我掌握的知识被圣人的智慧认可,它们展示了世间的万事万物,有机的和无机的,所有这些设计得合情合理,只有我沦落到可笑的处境。大部分的平凡人都是傻瓜,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构成,然而他们依然生活下来,而且感觉生命的合理性不容置疑。此时,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有些东西我依然没有明白呢?这种状态就是无知的表现。人们对某个领域不了解时,就会将那些不了解的东西斥为荒谬。而事实上,整个人类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对自己生命的意义好像是了解,因为如果没有了解,人类怎么能够生存呢?但如果我坚持认为生命毫无意义,那么我只得选择离开人世。我告诉自己:“如果与叔本华一道否定生命,任何人也不会阻拦。但如果选择自杀,便会结束所有的一切。你如果已经厌恶生命,那就自行了断吧!人活一世,却不明白生命的真正意义,那你还活着干什么呢?不要白白地浪费时光,同时又抱怨自己无法将生命参悟通透。如果你恰好有一群对生命感到欣喜的朋友,所有人对生活都心满意足,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单单你觉得无聊甚至对生活产生厌恶情绪,那么请你果断地离开吧!”这么一来,我们这种既坚定地想要自杀却又迟迟下不了手的人,究竟应该算在哪一类里面?难道不是懦弱无比,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吗?说得通俗一点儿,我们就是一群傻瓜,总认为自己正确的傻瓜。我们的智慧是如此地无懈可击,但都不能将生命的意义赋予我们。千千万万的人依然为生活忙碌奔波,却没有谁对生命的意义提出质疑。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我知道的生命出现的时候开始,人们就这样生活,并对生命就是空虚的论断有了把握,这种论断表明了生命那毫无意义的层面,但人们依然活得好好的,还将某种意义给予了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人类早在开始某种生活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他们就这样生活,并将这种生活方式流传给我。我身上的一切,周围的所有,物质的或者是非物质的,都是他们智慧的结晶。他们创造了思想武器,我拿来对生活进行讨论和谴责。有了他们,我才能降生于世,受到教育并长大成人。他们从地下挖出了铁矿,教育人们掌握砍伐木头和驯服牛马等牲畜的技巧,传授给人们播种和群居的知识,还规范了生活的秩序。我由他们生产出来,从他们那里学会思考和交流;承蒙他们的养育和教导,我从他们那里掌握了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语言。然而最后,我抛出一些论据,断定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
一个有良知而纯洁的人,觉得人生是一件甜美而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