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58)探母愿 重修流传(一)

罗长德毕业于北京戏曲学校,是中国京剧院四团的演员,他有一个好嗓子,又有武功基础。他出身于梨园世家,父亲是著名丑角罗盛公师兄,曾祖父是丑角表演艺术家罗寿山(罗百岁)先生,高祖父是“名旦两福”之一的旦角表演艺术家罗巧福先生。他有很好的武戏基础。现在嗓音也日见洪亮。我计划把这出曾受欢迎又经修改后的《李逵探母》一剧教给他,以提高他刻画人物的表现力和演唱水平

那时,《李逵探母》一戏的修改已初步定谱,因为几次巡演时间紧迫,组织上同意长徳与我同行,观摩我的演出,利用空隙时间得以学戏,还能顺便照顾我的起居。

提起修改《李逵探母》,话可就长了…

早在一九七五年,毛主席就《水浒传》这部小说发表评论,批示指出“《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尤其毛主席还说:“李逵、吳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这可使常演李逵的我十分激动。由此《水浒传》一书各种版本大量发行。我如获珍宝,重新翻来覆去地阅读,咀嚼品味李逵、鲁智深等曾演过的角色,对这些个人物加深理解的同时,更增加了几分对这几个人物的喜爱,认为有朝一日肯定还能重登京剧舞台。

每每读到李逵葬母时,在这个“大哭一场”之处踯躅流连,联想到此处在舞台上只唱几句【西皮散板】:“一见老母把命丧,怎不叫儿痛断肝肠,只望接娘富贵享,又谁知中途遭祸殃,我哭,哭一声高堂母,我叫叫,叫,一声儿的娘呀,儿的娘呀,忙将尸骨来埋葬。”词意感情很单薄,完全是官中的词、官中的腔、官中的唱法,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啦!很不合适。反复再唱这段戏,我越发觉得缺情感、缺韵味,没有调动好艺术手段来表现孝李逵探母、接母反而失母难言的大悲心态!【反二黄】!我的脑中不断闪现出六十年代与盛戎切磋【反二黄】的情景,我相信架子花脸同样能唱【反二黄】,接受其试创腔时一定要用剧中的新词、唱新情感来创新调子。

那时,我演出少,又无新戏可排,有着充分的时间,可哪敢去做?万一被戴上“复辟”这顶冠冕堂皇的帽子,吃不了,兜着走!望书兴叹,我只能将此事再度放到一旁。

恢复传统戏了,我立马动起这段【反二黄】的脑筋。没有剧本了,唱段我还会,从见母亲被虎吞吃的唱段开始先改,自己先着手编词。

俗语说:“旦角怕笑,花脸怕哭。”花脸的哭腔很少。经过了多少次的琢磨,这段【西皮】唱段还要保留。此处若用【摇板】不行,【摇板】舒展,只能用【散板】。第一句“一见老娘把命丧”改腔!从激情出发,我果断地借《锁五龙》中“一见小罗成把我牙咬坏……”高八度之腔对架子花脸的演唱来讲,算是最高难度!难,也必须上。李逵冒着被官府抓走的生命危险,一心要将受贫穷、受压迫的母亲接到梁山享受清福,没想到误上沂岭,给母亲去取水,回来母亲已被虎吞吃,这对李是多么严重的打击,是万分悲痛加绝望。若不采用高八度,断然不成!根本不能表达其急切痛彻心扉的心情。演唱时还要刚烈,才好体现李逵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的悲愤。我试着翻高而唱这个腔,条件不那么充沛。得很好地努力,哪怕嗓子有劈音,情感却是准确的,观众可以原谅。后来,我在电视台录这段音,坚持用高音唱。虽并不是那么圆,但是情绪饱满。

下面几句“怎不叫儿痛断肝肠,只望接娘富贵享,又谁知中途遭祸殃,我哭,哭一声高堂母,我叫,叫,叫一声儿的娘啊……”按老唱法,一句一锣,节奏极拖松散。

我想到程派的《牧羊圈》心里顿时一亮。别忘了,我是程迷。《牧羊圈》中,赵锦棠向两皂吏讨饭哀求时的【西皮散板】有这么一段,我立即哼唱:“赵锦棠跪席棚泪流满面,尊一声二相爷细听我言,可怜我有八十岁的婆母她三餐未曾用过饭,眼见得就要饿死在那,那,那…”从“三餐”到“要饿死在那,那,那………”全是垛字唱,如珠走盘很显紧,又显哀怨。正好借它过来!从哪接呢?最后就从“只接娘”的后面,从“富贵享,又谁知中途遭祸殃,我哭,哭一声高堂母”有十八个字之多一气呵成,字字相连垛唱。学个花脸的玉珠滚盘,以体现李逵见母被虎吞食后心如刀绞、急如火焚的心情。下面:“我叫,叫,叫一声儿的娘”骤然放慢节奏,突出其悲,全段节奏快慢几个反复将李逵面对惨景、悲愤、焦急,交错而纷乱的心绪体现出来。

这种借鉴学习,是吸收程先生垛句的方式。消化吸收,把营养输送到要表演人物的思想感情里。花脸的演唱,不管【西皮】、【二黄】,垛唱中有八、九、十个字的唱法占多数,没有十八个字在一块儿的。实践说明,观众是接受的。

最后,“啊……再不能相见的亲娘啊…”

这句也是借鉴于《专诸别母》的哭头。当然专诸也是架子花的应工,但这哭头一定要像铜锤唱老哭头一样嘹亮。

唱完了这句,就起乱锤。(哐哐哐…)是李逵看到老娘的尸骨,这儿一块骨头,那儿一块肉,心里非常难过,紧接锣鼓起唱:(唱)“忙将尸骨来埋葬,忍不住心惨伤,悲声放,呼天喊地唤老娘,一阵阵我泪酒在胸膛。大不该去取水撇下老娘,不料想沂岭上虎口身亡。老娘亲一生受苦,儿未曾将你奉养。千里迢迢来接娘,心愿未尝。从今后有谁人来把铁牛儿叫喊,从今后母子们要相逢,除非是梦中想。”

【反二黄】的唱词我编了出来,词句的文字一般化,只求把心情体现出来。此板式,对老生、旦角、小生(《孝感天》)常见,花脸尚没有。前次借鉴搬《碰碑》的腔不行,仔细想来曲调的线条太细了。这次吸收了孙菊仙先生的唱法。孙菊仙老先生,我没赶上,赶上孙派的传人时慧宝先生,其中两句都是借鉴时先生的拿手戏《上天台》《朱砂痣》等演唱时的老腔老调,以表达李逵这个人物的浑厚性格。所以唱段中的“胸”和“膛”两字和“未曾”的“曾”字,采用了前名须生孙菊仙前辈的滑音唱法,增强悲愤。这里的“泪”应当唱“泪(luei)",为什么不唱lei?不好听。京剧有上口字要有四声等要求,适当地修改可以。不能随便乱改,改得像话剧加唱,绝对不成,要适度。

这段【反二黄】是哭调,边哭边唱。“除非是梦中想”一句采用【清板】,不用任何乐器伴奏,以突出李哀悼母亲的悲痛心情。接着唱【反二黄】哭头“儿的亲娘啊”一句,完全是大悲调唱法,“亲”字用虚音唱高五音,是借鉴《文昭关》老生的唱法,更渲染了悲妻的气氛,也为以后李听到虎啸立即将满腔的悲痛化为愤怒,促使李逵怒杀四虎为母报仇。演唱中还多处运用了老生的抖音,使曲调韵味更加婉转动听,越发表现出李哀悼母亲的悲痛心情,大大加强了艺术感染力。

反二黄曲调唱完几声虎啸马上转为【二黄散板】,我改成“听得虎叫怒满胸膛,”这【散板】虽无任何花腔,唱的是由大悲转大怒、大恨的情绪连贯。按规律每句后面都要下一锣。气氛抻散了,也太官中。我只在第一句后留一锣,然后一气呵成唱垛句:“我与你有什么怨仇,绝咱的愿望,我不杀孽畜,怎对亲娘。”越唱越快这样听起来才非杀虎报仇不可,而且“不杀孽畜”咬着牙唱,表现出李不杀猛虎誓不为人的气概。

随之,问题又来了。后边唱加强了,也突出地感觉到前半出戏中以音乐形象塑造李逵显然不够了。那个时期,强調突出架子花脸的做和念白的功カ。《下山》一场又得和《黑旋风李逵》一剧载歌载舞的《下山》区别开。选中回忆儿时的趣事,全是念白,较有特色。今天再看,就显得李逵急切回家探母、憧憬母子见面快乐团圆好时光的那种快乐心情,表达得尚有差距啦!这就不能很好地衬托母子相见时母亲为自己已哭瞎双眼,哥哥的不孝,母亲处于忍饥挨饿、朝不保夕的那种凄凉悲怆的情景,与李逵所想大相径庭才能更具有戏剧性。

所以有必要从唱腔到表演,重新增减。我也已又自写词创编了一段较有生活气息的【西皮流水板】。

一路行来暗思量,想起了幼年性情实不应当。

少时间回家去把老娘探望,母子们见面要叙叙衷肠。

我的娘,笑着脸儿,颤着身儿,拍着咱肩,

(白)她叫道:“李逵,我那好儿子,铁牛!我那乖儿子哟!”

(接唱)少不得做些面食馍馍叫咱尝一尝。与老娘对坐把话讲,

我一边吃,我一边说,我边吃边说,边说边吃,

(夹白)噫一一嘻!哟嗬!(笑)啊哈哈!…

(接唱)咱李逵心中不住地喜洋洋,紧行几步西门往。

恨不得插双翅,飞到咱老娘身旁。

回忆起来,真是呀,这几段唱腔连写词带配曲,再加停放、细想的过渡,不知共用了多少时日…

如果说后来创的这段有点意思的话,那就是归功于多听戏、多学戏、多储备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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