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文艺:追踪自行车(下)
单
车
图片多自网络致谢侵删
追踪自行车(下)
郭 宏 旺
(三)
自行车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家乡的人们曾经并不叫它自行车,叫“洋车儿”。自行车本来就是西洋泊来物。
儿时看电影《敌后武工队》,说实话,影片里边的自行车虽然很霸气,但样子并不怎么美观。
看民国时期背景的电影,富家公子或者小姐骑一辆西洋式单车逍遥街头,风吹衣袂飘飘,觉得太潇洒。
看八十年代后期的爱情电影,男主角驾单车,女主角儿坐车大梁上,面对旷野张开双臂激情呼喊,觉得浪漫又刺激。
当然这些都是电影,电影永远是电影,可生活终究是生活呀。
“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是每个人每个家庭日常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不论哪一个时代。而在“衣食住行”四个方面中,“行”显得尤为不同。
回望半个世纪前,由于当时物质条件的限制,老百姓的“衣食住”这三方面是极其朴素的。论“衣”,男士常年的黑蓝灰绿色衣服,一件绿色军褂子已属时髦。女士们,常穿一件纯素色的或者是一件方格子布外套,要是能有件素雅的小白花的确良衬衣,那就待之如宝贝。平时也不一定舍得穿,出个门儿,去赴一趟宴席才会仔细穿上,还得格外小心呵护。
论“食”,粗茶淡饭,能吃好吃饱就已经很不错,过年过节偶尔吃顿饺子已似盛宴大餐。
论“住”,不管是简陋的土坏房、土窑洞,还是稍微齐整讲究的蓝砖青瓦房,有个暖乎儿的栖身地儿已倍感满足。人们在这三方面似乎没有太多讲究,也极少攀比。老百姓家,村干部家甚至公社干部家的状况差别也没有多大,大家都比较知足,欣然接受现状。很少有人说长道短,也很少有人去显摆去炫,很少有人会犯什么“红眼儿”病。
那么看一看“行”吧。恰恰在对待“行”这一点上,人们似乎比前边说的三方面都看重得多。其实在那个时代,三里五里路,甚至三二十里的路步行着走去是常事。再远一点的路程嘛,就是骑洋车儿了。从一九八四年开始,我在左云一中读三年高中,离家去左云大约十五里的路程,来回尽靠步行。这不一定是因为家里没有自行车,而是习惯了步行,再说路程也不长,况且也不能独占家里的自行车资源,它还要发挥更多的作用。而在八十年代之前,对于多数人而言,能骑上一辆硬牌子的洋车儿出趟门儿,是极其有面子的事儿。
上世纪80年代之前,计划经济的时代,不少东西是需要有票有券儿才能购买的,比如缝纫机、手表、电视机还有自行车等。有了钱却没票没券儿也买不成,更何况多数人家钱也不会很多。那个时候年轻人结婚讲究“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后来升级为电视机),可见自行车的地位多么重要,自行车在当时它没法儿不重要,有人出远门办事儿,走亲访友离不开它,更多的人上下班也离不开它。
我记忆中见过的最早的一辆自行车,印象特别深刻,是村里一位下乡干部骑的自行车,车把像展一只老鹰展开了翅膀,是横向弯曲的。尤其特别的是,这辆车子在刹车时不捏前后闸,而是倒蹬一下脚蹬子,车子就减速并停下。人们这样调侃:圪榴把,倒蹬闸。之后经历的都是厚重结实的老式大“二八”车子,叫得响的牌子有“凤凰”“永久”“飞鸽”“红旗”,还有一个“白山”牌子,在全国的知名度相对稍低一点。它们的生产地多数是上海、天津和沈阳。老式“二八”的车子前还装着两根银白色的钢质保险扠,防止出大的意外险情。车身多为黑漆色,邮递员的车子除外,那都是绿色的,轮瓦上还要醒目地喷上“邮电”两个字。“永久”牌子自行车还附带“加重”配置的款式,车子的单横梁变成双横梁,车后衣架的铁管四根加至八根并加粗,车轮的钢幅条会比普通车子更粗更结实。这样的车子载重量超级厉害,一辆车子可以驼走一家四五口人,爸爸骑车,前梁可以坐两个小孩,后架上坐妈妈,甚至妈妈怀里还可以再抱一个小娃。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上媳妇儿娃娃去进县城逛一趟,多么美气。邻村的亲戚好友儿婚女嫁,一辆车子载上一家子,去参加婚礼宴席,热热闹闹又有面儿。
城市里的上班族,一日四次上下班雷打不动。那个年代汽车极少,马路上也不太明确划分什么机动车线,什么自行车线和行人线。上下班的路上几乎全是清一色的自行车,熙熙攘攘,浩浩荡荡,人群和车流中,偶尔夹杂着一串串悦耳的车铃声。企业工厂里上班的工人,有些在出门上班时,车后架上常夹一个铝合金的饭盒,那是带的干粮,中午不回家就在厂子里热饭吃。女士们的车把、车筐里放一个草绿色的布挎包,一个人造革小包,似乎是上班一族的典型标志。
那时候的自行车就如今天的汽车和摩托车一样,是要求建档的。去交管部门建了档案,再在车把的中心部位打一个四五位数字的钢印,还会发一块铝皮牌子,钉在轮瓦上或镶嵌在保险扠的中间,便名正言顺,是有了户籍身份的车子了。
在村里我有两个表舅,他们一个在食品冷藏库上班,离我们村子大概五里地。另一个在左云县城的线材厂上班。每天早上,他们俩人青衣黑帽,穿着得齐齐整整,骑着自行车去上班,车子擦得锃光瓦亮一尘不染。车子的飞轮和挑丝发出“铮铮铮铮”的响声,清脆而美妙,让村里人们羡慕不已。
自行车的漆皮是不经磕不经刮蹭的,为了保护爱车,人们就去五金交电门市买几卷特制的薄塑料条,把车子的大梁后架全都缠起来,手闸的钢柄上套两个细长的橡胶套子。多年之后,去掉破旧的缠条儿后车子依旧漆黑发亮,让人开心喜悦,对车子更加珍爱。
我大约两岁时,家里便有一辆半新旧的自行车,飞鸽牌的,缠着淡黄色的保护条。父亲带我和两个姐姐进了一趟左云城,在鼓楼北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是黑白的相片。我坐在车梁上的小木座上,父亲推着车子,大姐二姐围着围巾,一左一右站立,非常温馨。这张照片我曾经一直在尽力保存,但左一次右一次的搬家之后,最终这张绝版的珍贵照片给弄丢了。成为心中极大的遗憾和隐痛。
我上初一时,是在一个叫黄村的大村庄,那里有所初中,黄村离我家大约八里地。但我们不住宿,每天来回四趟,步行太慢赶不及的,所以只能骑自行车往返。那年父亲为家里添置了一辆新自行车,是白山牌子的,便成了我读三年初中的宝贝座驾。同伴儿们老说我的白山牌车子钢材不够硬,不如他们的车子经跌打经撞击。但是白山牌的车子样子比他们的车子巧妙,还有一点是同伴儿们的车子都比不了的,那就是白山牌车子后闸是新款设计创新的,叫抱闸。最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前后闸设计是一个老样子,左右手加力量捏闸柄儿,使两块黑橡胶与金属轮毂加大摩擦,用的时间久了,橡胶磨损,刹车效果就很一般。而白山牌车子的抱闸,是在后轮轴承外的右侧,加一个碟子一样大小的轮盘,轮盘外围是一个不锈钢圆壳,内置两片优质的刹车皮,罩在小轮盘上。右手捏紧闸柄,刹车皮立刻抱紧小轮盘,车子立停,效果不一般,这也是我对我的座驾最满意最骄傲的一点。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自行车的款式逐渐发生很大变化,样式变了,颜色多了。先是出现了女式二八,之后有了男式二六,女式二六,车大梁也出现了线条更漂亮的弯梁。它们的车体都十分轻巧,还包了大链条盘子,既美观又干净,不至于裤脚和裤腿蹭溅上油渍。这个时候商场里早已不缺自行车了,崭新的车子好几排摆放在那里,也不再需要什么票券儿了,看好了款式牌子,掏钱买下就好。
再后来,自行车的变化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大轮儿的小轮儿的,两轮儿的三轮儿的,女士的,儿童的,应有尽有。一直发展到如今十分时髦的山地赛车,公路赛车,颜色也是红黄橙蓝粉紫五花八门,令人炫目。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所有的自行车都越来越轻便简约美观大气。
需要插叙一句,今天的自行车一般是不需要配照明灯的。而上世纪六十七年代街巷里的照明条件较差,于是一部分自行车的前头就配了照明灯。有的是厂家原装的,也有的是手巧爱琢磨的车子主人自己发明安装的。结构差不多,灯装在车把下方,一个带小轮儿的小电动机固定在车子的一根前扠上端。道理也一样,是靠运动发电照明。
走夜路时,扳下电机上的小轮儿与车轮接触,车子起步,灯就亮,车速加快,灯就更亮。那没有装照明灯的,只能一边骑车一边打个手电筒了。
儿时,没有一个小孩子不想学骑自行车的。家里明明有自行车,但你想学着骑也不一定是很随便的事儿,因为那自行车毕竟是挺金贵的东西。有两个办法,一是星期天多帮家里做点活儿,然后向父母亲申请骑一会儿自行车。二是瞅着哪一天大人都不在家,就赶紧偷着把车子骑出去,疯骑一阵子。
越是背着父母亲偷着出去骑,便越是心急,想着赶紧骑,赶紧学熟练。但是人小太,上不了车子大梁,只能从三根车梁的三角形口子中掏着腿歪着身子骑。这种骑法更难掌控平衡,因为身体是偏着的,不过好在重心低还算勉强可以控制车子。我的一次偷骑过程中,前轮出现倾斜又正好是细沙粒的道路,于是悲剧发生了。车子滑倒后,前闸的钢柄儿直接扎入右小腿膝盖下边的肉里,扎了一个圆圆的深深的洞,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伤口上倒是没有流出多少血。好在车子无大碍,把摔歪的车把扭正后赶快推车回家,一瘸一拐还要硬撑着。晚上睡觉遮遮掩掩,也没有让大人看见伤口,只是上学时右腿挺难受。过了七八天那伤口憋得厉害,依然不敢做声,又过了三四天,圆洞不太胀了,由红肿变成了淡黄色,还痒痒得不行。一天中午,大人在场院上碾场去了,我挽起裤管儿,边压边挤,一股黄色的脓液顺势流出,立刻不痒也不胀了。找点纸擦擦,再揉一揉,几天后没事了,不过到那伤口处留下一个圆圆的豌豆大小的浅疤,直到现在。
好像是我三十好几岁的某一天,我帮着干完地里的农活儿,在院子里洗着腿和脚上的泥巴,母亲在一边儿发现了这个伤疤,便问是怎么回事儿。三十年后母亲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你这孩子愣的,你这孩子愣的哇,老是不做声,遇上啥事也不做声,那时候要是把这腿给毁了咋办呀,你说,你说咱们咋办哩?哎呀呀,你这孩子”。
自行车金贵东西,既然那么金贵,有时候人们有事情出去办,想借一下别人家的车子骑,也是很不好意思、很难开口的。因为自行车金贵,还发生了一些令人捧腹却听来略显心酸的糗事。
处于马头山山区的村民没见过自行车,一天,山南边平川地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了山区,一位村民大惊失色。一路大叫:坏了,坏了,二鬼骑着两挽皮筋子上山了,人们快跑哇,赶快地跑哇。
还有两兄弟看到骑自行车的人路过,也不知有车座。弟弟问:他咋跌不倒?哥哥答:没看他?子插了根棍。弟弟问:他不疼?哥哥答:没看他疼的两腿一蹬一蹬的。
左云县北乡一位村民,辛苦耕作,勤俭持家,攒了一点钱,终于买下一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家人谁也不允许骑,用麻绳拴住挂在了东房的中梁上,准备多年后给儿子结婚时使用。可儿子当时特想骑一骑,但无论怎么央求,父亲也不答应。八年后父亲把车子放下来察看,发现轴承生锈,辐条眼儿生锈,漆皮斑驳,橡胶轮胎酥得一扯一片子。好端端的一辆新车子毁掉了。
有那么多骑自行车的人,就有大量修理自行车的业务需求。于是,当年几乎每个城镇的某些区域都会有大大小小的修车摊儿。可以补个胎,可以校正一下大梁,可以校正辐条,还可以修补断了的链条,换一盘轴承上的珠子,上一点黄油都很方便的。左云优秀诗人希冀就写过《父亲的车摊》。
可是随着摩托车电动单车数量的不断增加,尤其是近年私家汽车的迅速发展,修车摊儿越来越少了。即使还有一部分摊位存在,它们服务的对象是很少出故障的电动单车和摩托车,当然还有极少数量的自行车。原来的街头小摊儿要么消失了,要么演变成了稍微像样儿的门店儿,一边销售各种车子,一边做少量的修理业务。在左云县城北街,我很熟的一位修单车车主,现在已经被迫转型,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学校做了一名园艺工兼电工,我们常常碰面,相视一笑。
自行车行驶的稳不稳当,车轮上的辐条是关键。家乡左云曾经有一家线材厂,拳头产品就是自行车幅条,但人们一般不叫它辐条,而叫它辐丝。线材厂址在城南,规模也不算大,但是曾经为天津的几家自行车主要生产厂家提供过辐条配件。当时也是小有名气的,可后来也逐渐经营惨淡,直至停产。
(四)
如今生活水平极大提高,人们的生活品位也逐渐提升,更注重健康和休闲。笑话城里人开小轿车到健身房,在自行车练习器上蹬出一身汗,又开车回家洗澡去了。于是不少年轻人中年人甚至少数老年人,都纷纷购一部单车,在十几公里的活动半径内骑行,既锻炼了身体,陶冶了性情,更丰富了生活,一举多得多么美好。而且骑自行车出行是最环保最绿色的方式。
上世纪80年代的婴儿车、儿童车,结构十分简单,功能也挺单一。可发展到今天变化太大太快,多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年轻的爸爸妈妈们,用各式各样,各种功能的小车子推着家中的小宝宝遛弯儿。稍大一点儿的娃娃们骑着时尚漂亮、功能多样的两轮三轮小车子,在广场、公园和湖边的道路上自由驰骋,小心儿也是激情飞扬,我们看了着实感到欣慰。看着这些幸福的小娃,再回想一下自己的童年,想一想自己孩子的童年,真有那么一丝丝的感慨与羡慕。时代不同了,如今的孩子们拥有了时代赋予他们理想的生活,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这不也正是我们几代人一直期盼的美好生活吗?
欧洲的丹麦被誉为“自行车王国”,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我国曾经被称为“自行车王国”,是当之无愧的,无论从自行车的绝对数量还是所拥有自行车的使用率。现在来看,自行车的总数量不一定减少,而利用率应该是大大降低了的。
历久弥新而风物遗香。
如今全国各地有不少的收藏爱好者,一直在默默地执着地收集着各种老物件儿,如老钟,老手表,老收音机,老录音机,老的电影放影机,当然也包括老的自行车。在央视近期的一档节目中,东北的老工业城市沈阳,一位收藏爱好者展示了他收藏的一部分老自行车,种类相当多,藏品的年代跨越半个多世纪。而且这位先生一边收藏,一边不断地对旧车做适当的修缮,让这些锈迹斑斑的老车焕焕发生机。我想这些老物件儿的收藏者,这样做的目的肯定不完全在于藏品的大幅度升值,他们更关乎于那个时代,那些物件儿给人们留下的难忘回忆和悠远的回味。我们在渐渐老去的过程中,可以轻轻抚摸着一些可能会永远离我们而去的东西,留下来某些独一无二的回味,是无比珍贵的。
总有一些东西是应该抛弃,也总有一些东西有必要保留下来。保存下来的意义可能说不太清也道不太明,但绝对不是关乎物质方面的考量。我们只知道,应该让这些陈旧却独特的东西,镌刻在深深的记忆中,一任时光流转,岁月沉香。
2020.10.28
本文作者: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