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索德格朗:你寻找一位女人,却找到一个灵魂
我前段时间入手了一本《北欧现代诗选》,里面大概有四百首诗左右。但在这四百首诗里,有一百多首是一个人的。
这就是今天要聊的这个人,索德格朗。
关于索德格朗的履历,百度上非常详细,其他的细节我就不赘述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索德格朗作为芬兰人,但她却是芬兰境内说瑞典语的少数民族。这对于她就产生了一种尴尬,从语言上讲,她不是芬兰人,从地域上讲,她不是瑞典人。这样无根的感觉对于塑造一个优秀诗人几乎是绝佳的土壤。
索德格朗很年轻就离世了,就像曹雪芹一样,她的童年过着很富足的生活,但就在十四五六岁的花样少年,她突然遭逢大变,父亲破产,家庭主要靠母亲收入支撑,没几年父母感染肺结核去世,而她自己也被传染上了。
在那个年代,染上肺结核就差不多和现在得癌症白血病一样,无药可救的,所以她只能靠变卖家产维持艰难的生活。
在这种条件下,索德格朗开始接触诗歌,并开始以当时并不被主流所接受的风格创作现代诗。很少有发表的,即便有发表,最后也都会引来蜂拥的嘲笑。
她一生中自己出版了四部诗集,在当时每一步都作为反面教材,引发长久的耻笑,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朋友意识到她的诗歌的价值,并为之据理力争,但没有用。当时正好又是二战之前,苏联对芬兰步步紧逼,大家都关心国事去了,没有人在乎着一个苦逼的年轻女诗人的怪异诗歌。
于是,索德格朗最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她的诗歌只在几个朋友当中保留了下来。运气好的是,当战争结束,文艺界突然好像被谁当头一棒打醒了,猛然间发现,当索德格朗同时期的那些芬兰大家一个个淡出视野之后,索德格朗这个名字居然一直存在,并熠熠生辉
那个时候,索德格朗的诗歌价值才得以被重新发现,到今天,提到北欧诗歌,索德格朗就变成了一个无法绕过的名字。
以上是关于索德格朗这个人的一些简历,下面我们看一首她的诗歌。
《北方之春》
索德格朗
我的一切空中楼阁雪一般消融,
我的一切梦境水一般流逝,
我曾爱过的所有遗迹
是蓝天和一些苍白的星星。
风在林中迅速地移动。
空虚休眠,水波寂静。
那棵老云杉树站着回味
他在梦中吻过的白云。
(说句题外话,索德格朗的诗歌主要是北岛翻译的,不得不说,北岛翻译的她的诗歌比北岛自己的诗歌还要好一些)
从这首诗的风格和年代来看,也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当时索德格朗会被埋没了,这首诗根本就没有一点迎合当时芬兰诗坛的主流,她没有气势,没有叙述,没有迪克托纽斯那样强硬的革命性,也没有绍尔兹那样略带感伤的小资的爱情
从当时同时代的诗歌来看,索德格朗的这首诗几乎就是白开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在逻辑上也存在很大的问题。她似乎只是在用取巧的语言进行一种意境上的白描,而语言和情绪完全是脱节的,甚至都无法分清楚这首诗要表达的目的和情绪,是一首失败之作
当然,这是从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对于现代诗的审美观来说的。
那么,如果你把她的诗歌从头到尾地看完了,你应该会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更应该会发现,在她的诗歌面前,什么格律,什么规矩,什么格式,什么技巧统统都是多余的。在索德格朗的诗歌里,你最常见的叙述方式就是想像,有目的想象和与情绪线索同步的叙述
我们看我之前发出来的第一首诗,北方之春。很明显的,在诗歌结束的时候,还有些声音会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不停回响,不会结束。对于某些不明就里的读者,他们可能看不懂这首诗在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到相应的孤独与失落。而对于了解过索德格朗生平的我们来说,这首诗就足以拨动心弦
整首诗,最关键的一个词语就是“回味”。我们写关于春天的诗歌,总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而真正有故事的人才会在这样一个时期触动自己的内心。
“我的一切空中楼阁雪一般消融,
我的一切梦境水一般流逝,
我曾爱过的所有遗迹
是蓝天和一些苍白的星星。”
一无所有,这四行带给我们的就是一无所有的感觉,在春天,怀念一座空中楼阁,在春天,梦境如流水,在春天,我爱过的都变成遗迹,而那只是蓝天和星星(苍白的!),这种最简单,最朴素的需求却都无法把握,这种话语权的沦丧,最后只能导致诗歌里的失语。
“风在林中迅速地移动。
空虚休眠,水波寂静。”
这两句,是越读越会有味道的,环境万物的运动,最大的作用就是反衬出作者内心的无法运动、心如死灰,如果你兴高采烈,你不会注意到风在林间穿行,水波寂静,而当你注意到了,你距离诗人的内心,也就只剩下了时间上的间隔。
而这两行,事实上只是一种铺垫,为了让诗歌的视角从之前的“我”的主观抒情上冷却下来,通过“我”的淡出,平静地过渡到客观视角上来,也即达成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向无我之境的转移。那么在之前我们都分析过,这两种境界在诗歌表达上的特点,客观抒情,更容易引发读者自身的共鸣。
所以,我们在诗歌最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女诗人,而是“一颗老云杉树站着回味/他在梦中吻过的白云。”
很显然,这是一个拟物通感,是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一角,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比喻本身的存在,但我们不会感觉到突兀,因为经过了上面两行的冷却之后,我们的心也跟着从“我”的主观情绪中淡出,单单以情绪而言,我们也有了各自许多的不可言说之物。发自己之情,抒他人之意,这首诗到了这里,就达成了它的目的。
但对于索德格朗的诗歌来说,这只是技巧层面上的,真正最引人入胜的闪光点,真正的价值,永远是更深层的,情绪、人生态度、思想、个人魅力。一个诗人自身的自我修炼,永远是比技巧还要重要的功课。
在《悲伤的花园》里的苦涩,在《悲哀》里的孤独和对友情的渴望,在《我的灵魂》里的坚强,在《美》里的坚定的崇高,在《生命的姐妹》里对死亡的豁达冷静,在《岸上》里的孤独渴望,在《生命》里的坚定和勇敢,我们都可以看出一个女人渐渐丰满,渐渐成熟,同时也渐渐憔悴下去的形象,我们在一遍遍被诗歌感动的同时,也在为她这个人所感动,所以说,对于很多诗写的很好的人,也往往有很好的人缘,很容易交心,如沐春风,就是自身修养的原因。
那么,在最后还要看两首诗,对于索德格朗来说非常重要的两首诗,《冷却的白昼》和《紫色的黄昏》。
外界对于这两首诗的评价我不了解,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提到索德格朗是绝对不能绕过它们的。
先看《冷却的白昼》:
《冷却的白昼》
索德格朗
1
临近黄昏时白昼冷却下来……
吸取我的手的温暖吧,
我的手和春天有同样的血液。
接受我的手,接受我苍白的胳膊,
接受我那柔弱的肩膀的渴望……
这感觉有点陌生
你沉重的头靠在我胸前,
一个唯一的夜,一个这样的夜。
2
你把爱情的红玫瑰
置于我清白的子宫——
我把这瞬息凋谢的红玫瑰
紧握在我燃烧的手中……
哦,目光冷酷的统治者,
我接受你给我的花冠,
它把我的头压弯贴近我的心……
3
今天我头一次看见我的主人;
战栗着,我马上认出了他。
此刻已感到他沉重的手在我轻柔的胳膊上……
我那银铃般少女的笑声,
我那头颅高昂的女人的自由在哪儿?
此刻我已感到他紧紧地搂住我颤抖的身体,
此刻我听到现实那刺耳的音调
冲击我脆弱的梦、脆弱的梦。
4
你寻求一枝花朵
却找到一棵果实。
你寻求一注泉水
却找到一片汪洋。
你寻找一位女人
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诗歌分四节,四节的情绪行进正如这首诗的标题《冷却的白昼》,我们会渐渐感受到最后片刻的辉煌,以及之后愈加强烈的冰冷,我们会慢慢开始回忆,慢慢接受现实,我们会慢慢淬火,慢慢变得坚硬。
第一节:我的手和春天有同样的血液。
来吧,来汲取我的温暖。这是索德格朗内心深处始终不停的渴求,她的孤单,她的贫瘠,她的不被理解背后都存在着强烈的渴望,但她一无所有,对于一个连基本生计都要靠变卖家产维系的人来说,她还能有资格得到什么?她唯一能够提供出来,作为交换筹码的,就只剩下了她的温暖,虽然有些陌生,有些生疏和颤抖,但她还是在渴望抓住最后的白昼
而第二节:你把爱情的红玫瑰
置于我清白的子宫——
我把这瞬息凋谢的红玫瑰
紧握在我燃烧的手中……
可以说,第一节的渴望,在此时已经达到了,“我”感受到了温暖,抓住了最后的白昼,这仿佛最后希望,救命稻草般的红玫瑰,为此,哪怕面对“目光冷酷的统治者”,“我”也甘心接受那所谓的花冠,即便“它把我的头压弯贴近我的心”。这即是说她放下了自己的高傲,但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放弃,对自我主宰权的拱手相让。在现在的很多青年男女感情历程中,这是很常见的,傲娇女最后沦陷,彻底迷失自我。
当然,如果你从这里引申出去,从男女感情引申为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也未尝不可,但我个人认为,这首诗的深意只是混杂了个人感情与人生抗争的主题,关于国家,未免过度解读了。
那么,如果你还沉浸在第二节的甜蜜里,那么在第三节,诗人就把最后一丝白昼的余温也给剥除了,爱人,或者说生活,在这里给了作者沉重的一击。不管是爱情还是生活,主客体都应该是对等的,这样才是正常的状态,而这里,第三节:今天我头一次看见我的主人;
主人。注意这个冷冰冰的词语,这是一个足以撕掉所有温情面纱的尖锐语言。
事实上,不管是感情还是生活,不都是这样吗?如果你太过于沉浸在甜蜜的美好里,如果你放弃了对于自己的主宰,如果你太想成为一个甜醉于生活的宠溺,梦想的欺骗中的人,那么你最后只会蓦然发现,其实你以为你是主人,但你实际上只是一个玩偶,不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不掌控主动权,放弃了自身的骄傲和坚持,生活的强权最后就会给你这样的当头一棒。
冷却的白昼,如果到这里结束,这首诗就是不完整和不圆满的,不管是从思想深度还是技巧、语感、结构来说,都存在残缺,所以,重头戏是第四节,一种冷静的对话:
你寻求一枝花朵
却找到一棵果实。
你寻求一注泉水
却找到一片汪洋。
你寻找一位女人
却找到一个灵魂——
你失望了。
没错,你失望了,但我却找回了灵魂。对于这首诗,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尾吗?
最后,用索德格朗的这首《紫色的黄昏》来结束吧,当男人(生活、强势方、掌握了话语权的某部分人)得意地展现他们的力量,展示他们对于世界的绝对控制力时,至少索德格朗和她的女英雄的姐妹们,还能在男人无法控制的地方,坚持自己,不妥协。她们的野性,她们的自由和坚强,她们的乐观和创伤是对于这个强势的时代最好的回答。
《紫色的黄昏》
索德格朗
我随身携带紫色的黄昏来自我的远古时代,
赤裸的处女们和奔驰着的山陀嬉戏……
金灿灿的日子目光明亮,
只有阳光向一位温柔的女人的躯体致意……
男人没有到来,他不曾存在,永远不会存在……
男人是一面被太阳的女儿愤怒地掷向峭壁的虚假的镜子,
男人是一种谎言,白色的孩子们不懂的谎言,
男人是一颗被骄傲的嘴唇所拒绝的腐烂之果。
漂亮的姐妹们,攀登那最坚硬的岩石,
我们都是女战士,女英雄,女骑手,
是贞洁的眼睛,天空的眉毛,玫瑰色的幼虫,
是沉重的激浪和掠走的群鸟,
我们是最意外的期待和最深的红色,
是老虎的斑纹,绷紧的弓弦,不怕晕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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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索德格朗诗歌:
《悲伤的花园》
索德格朗
哦,窗户看见
墙壁记住,
那花园会忍受住悲伤
一棵树会转身问:
谁没有来,怎么不好,
为何空虚沉重,一言不发?
苦涩的康乃馨丛生在路边
那里云杉的幽暗深不可测。
《悲哀》
索德格朗
无瑕的姐妹,别攀登那群山:它们骗过我,
它们没有什么可赐予我的渴望。
我把从松树折下的枝条作为纪念品
松树把影子投在路上羽毛般精美,
沿着我过去的足迹找到返回大海之路。
大海成千上万的玩具,被抛上沙滩——
我徒劳地为我的亮光薄呢找一件装饰品。
来吧,和我坐在一起,我会诉说我的悲哀,
我们应互相倾吐秘密。
你将展示你的美和你凝视的姿态,
我将奉献给你我的沉默和我倾听的习惯。
《我的灵魂》
索德格朗
我的灵魂不会讲故事,不懂道理,
我的灵魂只会哭笑,扭紧它的双手;
我的灵魂不会记忆和防御,
我的灵魂不会考虑或赞许。
我幼年时见过海:它是蓝的。
我年轻时见过花:她是红的。
如今一个陌生人坐在我身旁:他没有颜色,
可我并不比处女怕龙那样更怕他。
骑士到来的时候,处女白里透红,
而我的眼睑留下青晕
《美》
索德格朗
什么是美?问问每个灵魂——
美是所有的泛滥、生长、溢满及所有的赤贫;
美是对夏日的忠诚,是对秋天的赤裸;
美是鹦鹉的羽衣或预示暴风雨的日落;
美是一种明显的特征和自己的口音:是我,
美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和一队默默的送葬行列,
美是唤醒命运的微风那扇子轻轻的摇动:
美是玫瑰般的妖娆
或因阳光照耀而宽恕的一切;
美是僧侣挑选的十字架或情人送给女士的项圈,
美不是诗人给自己添上的乏味的佐料,
美是进行的战争,寻找的幸福,
美是为更高权力的效劳。
《生命的姐妹》
索德格朗
生命酷似死亡,犹如姐妹。
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你可以抚爱她,和她握手,捋平她的头发,
她会奉献给你一朵花和微笑。
你可以把脸埋在她的怀里
并听见她说:离去的时间到了。
她不会告诉你她是别人。
死亡非呈青白色地躺平,面向大地,
或仰卧在尸架上:
死亡脸颊绯红地到处走动,和每个人谈话。
死亡有温和的容貌和虔诚的脸颊,
她把柔软的手放在你心上。
谁能感到自己心上那只柔软的手,
太阳就无法照暖他,
他冰一样冷,他不爱任何人。
《岸上》
索德格朗
每当下雨海灰蒙蒙时,我就生病……
我和太阳欢笑,和风奔跑,和海打趣;
海是我惟一的爱人。
我和蝙蝠一起住在山洞里,
可我纯洁无瑕,有一双骗人的眼睛。
我的脚是我所见过最美的,
我不停地在水和泡沫中洗濯。
我的手漂亮而光滑。
我像欣然微笑的海岸一样闪耀。
我和那些过往的漫游者相对而视
因此他们迷失方向而一辈子不得安宁。
哎哟,可当我抱住头时
是什么让我疼痛?
我那么使劲地撞上礁石,我快要死了,
因为我徒劳地伸出手臂
向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生命》
索德格朗
我,自己的囚徒,这样说:
生命不是那穿戴轻柔的绿天鹅绒的春天,
或一个人很少得到的爱抚,
生命不是一种离去的决心
或支撑脊背的苍白的双臂。
生命是俘虏我们的狭小的圆圈,
这无形的圆圈我们从未跨越,
生命是经过我们身边的幸福,
是我们无力去迈的数千步。
生命是蔑视自己
不动地躺在井底
知道上面阳光闪耀
金色的鸟飞过空中
光阴似箭。
生命是挥手暂别,回家,睡觉……
生命对于自己是个外人
对于每个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
生命是一个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开那罕见的时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软弱和缺乏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