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三年,你就和你爸爸一样大了……”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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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个月失眠,就算朱小你努力批改作业备课,想着尽量让自己劳累,本来接手班主任已经够累了,可是作用不大。有一阵子她怀疑自己是个记忆超人,很多事情只要她愿意想就能立刻想起来,并且当时的感觉依然清晰,比如她想起的某一场哭泣,她能感觉到眼泪滑过脸的热和凉,比如她想起在棉纺石的一个街角一个混混朝她吐一口痰,她依然能感觉痰冲击脸的那点儿力度,就像DVD倒带子。
有相当长的时间,朱小你是一根刺,目的很明确,刺向母亲程芳,她以刺痛母亲为乐。等到她想为成为母亲的小棉袄时,却好像怎么也暖不热母亲。
那支离破碎的青春期,她是个小魔女,那阵子城南国棉厂很多人都知道她,说起她,摇头叹息。事实上,小时候,她是个乖巧的姑娘,还珠格格里头小燕子似的。
从记事起,朱小你就不曾见过父亲。小时候也曾问过母亲,总是说父亲出远门工作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节日里,母亲偶尔会拿出礼物,一些糖果,一双鞋子,或是一件衣服,告诉她是父亲寄给她的,只有那个时候,父亲才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她问母亲,爸爸是不是有个胖胖乎的大脑袋,夏天穿个大裤衩,就像隔壁马成叔叔一样的?母亲摇摇头说,不是,你爸个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母亲停了下来,不肯说了,脸上划过两条泪痕。
那时朱小你问外婆,外婆沉默着,外婆一直不喜欢她,她小小的年纪就知道,可她却喜欢外婆,喜欢外婆做米糕,又软又甜,只可惜外婆身体不好,在她七岁那年就去世了。去世之前在医院住了半年,她每星期都要去看外婆,拉着外婆的手哭,要她早点好起来,可外婆却一天不如一天,她跟外婆说,你不要死,不要死。外婆流了眼泪,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外婆到阴间保佑你……外婆死了,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外婆再也不说话了,再也不做米糕了,外婆不见了……
外婆去世之后的一天,她突然问母亲,爸爸是不是也死了?母亲终于确认,是死了。死了就死了,反正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习惯了没父亲的日子,况且有一阵子她还有一个后爸赵大江,母亲还说赵大江跟她爸只是一字之差,她爸叫朱大河。后来,她想起这句话笑了一下,恋爱是个求同存异的事情,不管江河湖海,都是水嘛。有一年,赵大江还把他儿子赵旭旭领到家里玩了两天,赵旭旭比她大三岁,却没她高,胆子也小,她好像骂他乡巴佬,他也不生气,说他不是乡巴佬,也住城市,就是城市小点儿,说着拿个小碗说,就这么小……
赵大江人还不错,只可惜后来又回来前妻身边了,似乎跟她母亲还藕断丝连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明白男女之事,也没兴趣。她叫了一阵子赵大江爸,赵大江回前妻那边之后,再见到他时,她换成了刘叔叔,有一阵子她没来由地生气,什么也不肯叫,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有时候哼都不能哼一声……
如果母亲没遇到多年前的同事,她们的日子应该是风平浪静的,可是母亲遇到了。当时,朱小你就发现母亲的神色,浅浅的慌张了一下。不过,母亲还是说,以后没事串串门啊。
结果门儿还没有串,流言城南国棉厂区传开。原来这个沉默的漂亮的女人,从前风流得很哪。原来,是个狐狸精,勾引了人家的男人,弄得人家家破人亡,而朱小你的到来只是这女人一厢情愿的结果。女人们说,啧啧。
朱小你就是从那时开始敏感的,因为总是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接着,厂里五大三粗的技术员被母亲从房间赶了出来,那男人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不就是破鞋嘛?装什么玉女!他刘医生搞得,我搞不得?这个胖叔叔骂人时,一跳三尺高,跳时还将肚子朝前猛地一挺,那时候骂架时常有的肢体动作。
朱小你第一次咬人事件发生了,她觉得胖叔叔那个姿势很难看,她拉住胖叔叔的手说,你别骂好不好?那人怎肯听她的,说时迟那时快,朱小你咬住了胖子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缩短上牙和下牙的距离。胖叔叔摔手想要摆脱,摔不掉,于是给她一个耳光。
她除了眼前金光一闪,还看见刀光一闪。母亲的菜刀砍了下来,却被隔壁的马成叔叔活生生举了起来。马成叔叔干净利索地将胖子打翻在地,然后喊了一声,打110,这个王八犯法了。
胖子爬起来想跑,却马成叔叔用脚踩住。胖子不停地求饶,说以后再不了,再也不敢了。
马成叔叔看了一眼母亲,母亲说,算了吧,他也有儿有女的人……
这件事以胖子磕头结束了。可是,这件事却改变了朱小你的生活。
棉织厂子弟小学的一些小男生,常常把她堵在一些角落里口骂她小杂种,那些跟她玩得很好的女生,也疏远了她,除了马程程依然和她形影不离,马程程比她大三岁,她冲着男生喊,你们小心点,我要我爸来揍你们。男生就一哄而散。
就算有马程程陪着,但是朱小你依然感觉自己被人们的目光囚禁着,那些目光像一株长满刺的藤蔓,纠缠在她的身上,不时的刺痛着她。
朱小你第一次像只野狗那样冲着母亲大喊,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母亲没有回答正面回答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爸他是爱你的,可惜他死了。
她怒不可遏的朝母亲吼,程芳,我就是孤儿,也不要你这不要脸的妈,偷人养汉的妈。她说,你为什么要生我?
母亲的脸由红变黑,直至苍白,紧紧咬着嘴唇,似是努力在压住她的愤怒。她倒情愿母亲动手打她,可是母亲没有,只是在她的怒视中又流了许多无所谓的眼泪。
母亲不肯给她真实的答案,但别人却不放过她家的一点隐私。很快,整个班上都知道她是私生女,没爸的孩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的。而小杂种这个称呼也代替了她的名字。
于是,朱小你学会了逃课,跟一群孩子从街道这一头晃到另一头,彻头彻尾地成了街坊眼中的坏女孩。坏女孩,走四方。
母亲常常在街上一家一家录像厅里找她,她跟母亲捉迷藏似的,从东家躲到西家,楼上蹿到楼下。但多数时候还是让母亲捉住被押往学校。老师已经不是一次批评过她,如果不是朱小你学习好,肯定早就被学校开除了。
每次被母亲拽着进教室,就连老师也看不过去了,老师的眼角湿润着,孩子,无论你妈有着怎么样的过错,可她爱你总是没有错啊。
朱小你转过身去,宁死不屈地看着老师,嘴里挤出四个字:假模假式。她想,人人都可以指责她,那是因为他们不是私生子,他们的来历都清清楚楚的,可是她不是,她是个野孩子,后来被称为小杂种,有时也被称为小婊子。也许那些孩子也没恶意,可在那时,她的心里除了恨,就是恨。
也许是真的被她折磨得心力交悴,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那天上完晚自习,朱小你没有按时回家,自己做主去了一个女生的家,那女生说父母都不在家,一个人害怕。女生央求了许久,并且许诺让她看相册,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自然是没顾得上跟母亲说,她想她已经长大了。第二天一起到校后,她才知道昨晚母亲把学校闹翻了天。老师跟她一起,满大街找,满大街喊,一直找到天亮也没能找到。这一回不仅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她,就连有些老师也站在窗外看她。她似乎一夜成为全校瞻目的人物了,她的聪明与叛逆,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成了天使与魔鬼的化身。
她被母亲拖回家,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后,母亲也累了,坐在客厅的地上放声大哭,虽然她浑身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可她没一滴眼泪,站在那里欣赏着母亲的哭泣,时不时说些风凉话,比如你的哭功真好,当演员都不用眼医水的。于是,母亲停下了哭泣,双眼红的像桃子,母亲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满意?
她面无表情,眼前老晃着昨晚看见的女同学家里的相册,女同学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样子,坐在他们腿上的样子……后来她的眼眶也湿了,抬起头,努力地让眼泪没有流下来。她不肯给母亲示弱。
说不清是被胖揍了一顿,还是她的某个神经被触协了,仿佛一夜之间,她脱胎换骨了。
她不再混了,每天在家和学校之间穿行。在母亲面前,也收敛了那些叛逆,只是彻底不跟母亲说话了。无论在家在外,她都视她为陌路,可心安理得接受母亲的照顾。
其实,这突然的转变不是因她长大懂事了,而是在她的心里,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她。而只有认真读书,考上大学才是离开的唯一出路。而且,她也不甘那样的堕落成别人眼中的坏女孩,其实既使做个坏孩子,心底的孤独也不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
可是等她在高考结束填志愿时,却选了本城的大学,她突然发现,离开母亲的想法都让她心痛,她才发现她不能离开,这真是个奇怪的事情,并且荒唐。
朱小你收到通知书时,母亲神态怪怪的,大口大口地出气,像是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母亲甚至有点恶狠狠地拉扯着她,带她去一个地方。她的目光坚硬得如同钢条。她隐约明白母亲要带她去哪里,果然。
果然是一处墓地,母亲喝喊一声,跪下。不知怎地,她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母亲说,这里头睡的就是你爸。你爸蠢啊,那么好的年纪就死了,再有三年,你就跟你爸一样大了,他却再也长不大……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