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八）

文/沉吟先生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然或洗炼太过，骨肉并销，则体弱不足起其文，故进之以劲健。”（杨振纲《诗品解》）

那么什么是劲健呢？孙联奎《诗品臆说》：“劲健，总言横竖有力也。”那就是说，总而言之，反正就是有劲儿就对了。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神，神韵。气，气魄。一篇文字，字如散钱，神、气则贯所也。神、气不能自行，而我行之，故曰行神，曰行气。神、气并行，不能相离。神完，则气愈盛。气盛，则神俞远。但神行无迹，故曰如空。气行，则磅礴郁积，无象而若有象矣。故曰如虹。虹，气之有象者也。（孙联奎《诗品臆说》）

孙联奎对整个二十四诗品的“臆说”，说实话有很多地方我是不敢苟同的。但光就上面这一段“臆说”，我却是非常赞同。尤其是“字如散钱，神、气则贯所也。神、气不能自行，而我行之，故曰行神，曰行气”，讲得相当到位，比喻也非常形象。如果说字是散落的铜钱，那么神、气就是把它们贯穿起来的钱贯，那么这个钱贯是死物，需要有人来穿它，即为“神、气不能自行，而我行之，故曰行神，曰行气。”行神则劲气直达，绝无阻碍，故云如空；行气则硬语盘空，苍莽横亘，故云如虹。神、气互为依托，例如“杜以神行气，李以气举神。”（李重华《贞一斋诗说》）

巫峡千寻，走云连风。这两句是以物取象。寻为古时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极高或极长，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云：“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巫峡为长江三峡之一，险极峻极，杜甫《秋兴八首（其一）》曾有云：“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以巫峡千寻之险峻，云走其上，而风连其中，则其劲其健可知。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茹”为吃，如“茹毛饮血”即为形容生吃血肉之原始生活，《诗·大雅·庶民》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饮真茹强，即为“真体内充”、“饮之太和”，消化之后，化为自身能量，故曰“蓄素守中”，素为道，中为内，为胸。“蓄素守中”即为“素处以默”。《周易·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喻为晓喻，天行健，指自然之运行刚强劲健。劲健之风格与此同类，能如是，方可谓之存雄。“存雄”源出《庄子·杂篇·天下》：“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惠施欲存天地之雄而无术，此“雄”即“天地之壮”。老子《道德经》有云“知其雄，守其雌”，意思是知其雄强，而守于雌柔方为至道，此即刚柔并济之意。惠施但知存雄而不知守雌，故“无术”。所以“存雄”即为保持自然之雄强。这四句其实就是说，这种“劲健”的力量来自于人之本体，自然之体。正如孟子所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所说的“养气”，与司空之“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在理论上是相通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与立”即并存，即与天地并存，“神化”即造化。期即为求，御为驾驭、统率。就是说“劲健”之势非只一时，而是可持之以恒，久而不变。

“劲健”属于阳刚之美，首四句生动地描绘其高大雄伟之景象：其“心神”在苍茫太空运行，其气势如虹贯空，又如巫峡两岸千寻高山，高山之上风奔云驰，豪劲可见。中四句说明“劲健”之风格来自长期的思想修养：唯“饮真”、“蓄素”，方能“茹强”、 “守中”。末四句力陈修养要达至与天地并存，与造化同功的境界。

王国维曾说：“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种：曰优美，曰宏壮……前者由一对象之形式不关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对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艺术中普通之美，皆此类也。后者则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伟大之宫室、悲惨之雕刻象，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

严格来讲，优美与宏壮属于西方美学概念，王国维这个说法受西方美学影响颇深，尤其是康德和叔本华美学中关于美，以及优美和宏壮的基本思想。西方美学家更推崇“宏壮”，并认为其不仅存在于自然，更存在于人世，尤其是人的精神和道德领域。康德说：“有两种事物，我们越思索它就越感到敬畏，那是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而在中国传统美学中，与其相对应或平行的两个范畴则是“阴柔美”及“阳刚美”，尽管其内涵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并不影响我们拿来较而论之。用形象化的语言加以描述，则是“铁马秋风塞北”和“杏花春雨江南”。例如司空之“劲健”一品，尤其“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与“铁马秋风塞北”异曲同工，形象描述了“劲健”之美学风格。

所不同的是，总体上看，中国美学和文学艺术创作更偏重于阴柔美。以“婉约派”、“豪放派”为例，侧重于阴柔美的婉约派总是比侧重于阳刚美的豪放派更为国人所喜爱，你看古诗词中，写太阳的总是干不过写月亮的，从艺术水平上讲，“白日依山尽”、并不输于“床前明月光”，“千里黄云白日曛”也不次于“今夜月明人尽望”，但炽热的太阳永远没有柔美的月亮打动人心，这是东方感性文化的特质所在。

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刚柔并济才是永远的王道，例如降龙十八掌。在《射雕英雄传》中，人人都知道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是至刚至猛的掌法。

郭靖道：“……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射雕英雄传》第十七章 双手互搏）

后来再写《神雕侠侣》的时候，已然成了刚柔并济，达到了另一个层次。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洒自如。（《神雕侠侣》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回到诗歌，司空“劲健”一品与“雄浑”有相通之处，风格也较为接近。以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为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前人评辛词中当以此首《永遇乐》词为第一，此词气魄雄大，意境沉郁，驱使典故，毫无斧凿之痕，极咏古之能事，的确代表了辛词的主要风格特色。正如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所言：“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丽绵密处，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指出了辛词虽以豪放刚健为主要特色，但也有秾丽绵密似晏几道、秦观之处。

此为“劲健”，下期谈“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