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麦《春花的葬礼》译后记

耶麦

《春花的葬礼》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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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的一个周末,我应诗人何家炜兄之邀,去上海参加由他发起、每周一次的“星期天读书会”。此次的主题是“波德莱尔与《恶之花》”。在徐汇区广元路139弄一栋年代久远的花园洋房里,一群爱文学的青年人席地而坐,热烈地朗读和讨论包括拙译在内的《恶之花》三个译本。
就是那次在沪期间,家炜兄对我谈起了法国大诗人耶麦,谈起了耶麦早期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晨昏三钟经》和《春花的葬礼》,谈起了这两部诗集至今在国内尚无全译本。家炜兄鼓励我译出来。我也萌生了这个愿望。
今天,我将拙译奉献给读者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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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坛这片富于精识、激情四溢的人文沃土众星云集。相比于浪漫主义诗歌巨匠雨果的恢宏瑰丽、象征主义诗歌先驱波德莱尔“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意”和超现实主义诗歌鼻祖兰波的“通灵”, 诗人耶麦无论从家庭出身、成长环境、个人经历到诗歌风格,在当时的法国诗坛上都是别具一格的,说他是法国诗坛的另类和异数也绝不为过。他生于乡村,逝于乡村,毕生生活和创作于乡村;他终生与大都市无缘也不屑于与之有染;他避居法国西南的乡村一隅,朝夕与鲜花、流水为邻,与少女、动物(特别是驴子)相伴,只有在这片热土上他才感到自在、惬意和充实,这片热土也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取之无尽的灵感;他在尘世过着平静而虔诚的隐士生活,心中却向往和追慕天国的极乐世界;他咏颂田野、乡村、鲜花、少女、驴子以及乡居生活种种鲜活景象,以其文字的淳朴、简洁、真实和虔诚而独树一帜,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外省诗人”、“乡村诗人”、“天主教诗人”和“歌唱自然与少女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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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麦的诗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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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耶麦,1868年12月2日出生于法国西南上比利牛斯省的都尔奈,1938年11月1日逝世于下比利牛斯省(今比利牛斯-大西洋省)的阿斯帕伦。他一生的大部分光阴都是在比利牛斯山区的贝亚恩和巴斯克地区度过的。
耶麦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家境一般。在波城和波尔多上中学时,他的学习成绩极不理想,文学天赋却早露端倪,有资料说他在1883年就阅读过波德莱尔。1887年,他在中学毕业会考中失败(作文分析课得零分);1888年父亲去世,他随母亲返回老家奥尔泰兹定居;1889年他曾去过一家公证事务所当见习生,不久即甩手而去。少年耶麦生活窘迫,却从未间断过诗歌创作,他母亲也曾多次自费在奥尔泰兹为他印制诗集。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年轻的英国友人、作家休伯特·克莱肯瑟普的倾力相助下,马拉美、纪德和德·雷尼埃读到了耶麦的诗,这几位大诗人都被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清新、真诚的文笔所打动,马拉美还热情地给他写信提了很多建议。诗坛精英的垂青和赏识,使耶麦在1895年最终下定决心终生从事文学创作。耶麦是幸运的,一生中始终有贵人相助,克莱肯瑟普、马拉美、纪德、德·雷尼埃、洛蒂、夏塞里奥、瓦莱特、克洛岱尔、莫里亚克……他们有的帮他出版诗集,有的为他撰文推介,有的为他指引迷津,有的为他组织演讲,法兰西水星出版社也与他长期合作……1896年,耶麦与纪德同游阿尔及利亚。1897年,当诗坛上各种现代诗歌“主义”纷纷出笼甚嚣尘上时,耶麦发表了自己的惊世之作——《耶麦主义宣言》,阐述自己对诗歌的定义:“描绘真实,礼赞天主”,为评论界所瞩目。
1898年,耶麦首部真正意义上的诗集——《晨昏三钟经》出版,立刻在文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当时的巴黎乃至欧洲仍是象征主义诗歌风靡的天下,和声繁复,音节朦胧且意象迷离。《晨昏三钟经》的问世,如一曲洞箫从遥远的西南边陲小镇奥尔泰兹飘入京城,使诗坛为之震惊。耶麦之诗既非古典主义,也非浪漫主义,虽有象征主义微痕,却并非都市豪歌而尽显乡土韵味;他的诗感觉细腻而敏锐,表里如一且和谐静穆,像质朴的民歌却尽脱民歌的俚俗,词语间的独特、简洁、朴素和纯净,使人们感受到他对大自然和世间万物的真挚情感,似一曲江南丝竹,洗濯了听惯阳春白雪的耳朵,如一缕清新的和风,令嘈杂的诗坛耳目一新。不少诗人撰文表达他们的欣喜和感动,夸赞这部诗集“言简意赅,诗如其人,耶麦主义的精髓尽在其中”,甚至瑞士、比利时和英国的媒体也纷纷加入到好评的合唱中来。“大概是厌倦了雨果式的轰隆巨响,巴那斯派的平淡无奇,还有象征主义的矫饰做作,十九世纪末的法国诗歌听众,一下子就对雅姆(耶麦)从外省乡村唱出的那纯朴自然的温良歌声表示了欢迎” 。尽管也有尖刻的评论认为他的诗有些古怪,但几乎所有舆论都认可其诗歌的独创性,承认他创造了诗歌的新的传奇。时至今日,仍有研究者认为《晨昏三钟经》是耶麦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部。
这部诗集的出版,使耶麦有幸结识了对他后半生影响至深的克洛岱尔;而另一位诗人夏尔·盖兰则为这部诗集所感动,专程跑去奥尔泰兹拜访耶麦,并献给他那首著名的《呵耶麦,你的家多像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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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耶麦,你的家多像你的脸。
常春藤似胡须在松荫下爬满,
永远年轻茂密,如你心田。
无论痛苦、北风和冬天。
青苔把你低矮的院墙染得金光闪闪,
你家只有简陋的一层,小草钻出
环绕着水井和月桂树的花园。
我听到,像濒死的鸟儿苦啼
栅栏,温柔的激动令我灵魂晕眩。
呵耶麦,这么久我终于来到你的面前,
我觉得你与我梦中所见丝毫未变。
我见到你玩耍的狗在路上打蔫,
在喜鹊般黑白相间的帽檐下,
忧郁的微笑爬上你坦诚的双眼。
你爱思索的花窗敞向地平线,
你的烟斗,你的玻璃橱,反射着
诗人书中描写的乡间。
……
耶麦,在你窗前俯下身,能看见
排排房屋、田野、白雪和地平线;
五月,你在室外低吟诗篇,
你屋顶的水槽里装满了蓝天……
和谐的家,朋友,何时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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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三钟经》出版三年后,1901年《春花的葬礼》的出版再次赢得舆论的一致好评。法国作家罗贝尔·马莱谈及阅读这部诗集的感受时说“感觉有千百种色彩投射在洁白的纸页上,就像灵感勃发的画家无须素描打底,径直在画布上作画”。《晨昏三钟经》和《春花的葬礼》这两部诗集的出版,奠定了耶麦作为“乡村诗人”在法国诗坛的地位,耶麦的乡村本源诗也由此应运而生。
作为诗人的耶麦此时声名鹊起,可个人的感情生活却屡遭磨难。1898年因母亲的反对,耶麦与相恋三年的犹太裔女友玛莫尔痛苦分手,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我出于对母亲的爱而离开了最值得爱的女人”。1902年他与一位名叫奈特的姑娘相恋,三年后的1904年又因女方父母反对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地位”的人无果而终。
痛苦导致他的精神出现危机,他频频给朋友们写信求助,说他“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烦躁不安,只有在祈祷中才能找到安慰”。1905年春天,在中国福州当领事的克洛岱尔回国休假期间专程去看望耶麦并与他促膝长谈。在克洛岱尔的劝说下,耶麦皈依了天主教,并于当年7月7日在巴斯克地区的拉巴斯蒂德-克莱伦斯教堂举行了坚信礼,克洛岱尔身着庄重的礼服出席坚信礼,并担任卡亚瓦神甫的辅弥撒。坚信礼结束后,两人一同去卢尔德朝圣后分手告别。从此,耶麦投入天主的怀抱,严格遵循教规生活,永远摆脱了精神上的危机;同时,他的诗风也在伦理和文学方面发生明显的变化,风格渐趋“古朴”,宗教情怀和说教意味渐浓。
1907年10月,39岁的耶麦与喜爱他诗歌的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24岁的吉内特·戈多尔结婚,婚后平静甜蜜的生活使耶麦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和心灵的归宿。此后数年间,耶麦夫妇共养育了七个子女,五女二男,克洛岱尔成为长子保尔的教父。
1912年,耶麦的宏篇巨制《基督教农事诗》出版,并获得法兰西学院圣-克里克-戴斯大奖。尽管他始终笔耕不辍,也创作和出版了若干重要的作品如《生命的凯旋》、《天上云隙》、《身穿树叶的教堂》、《格律诗集》、《蜜光》、《我的女儿贝尔娜黛特》、《迷途的羔羊》、《风中的树叶》、《四行诗集四卷》、《我的诗意法国》、《黑夜为我歌唱》、《云雀》、《泉水集》和《拾起旧时的回忆》等,却已无法再现皈依前的辉煌。
耶麦曾两次竞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均以失利告终。
1938年11月1日天主教的诸圣瞻礼节那天,耶麦逝世于阿斯帕伦,离他70岁生日还有一个月。去世前一年,他的两位朋友克洛岱尔和莫里亚克借万国博览会之机,在巴黎香榭丽舍剧院为他组织了一场诗歌晚会,耶麦在晚会上发表演说,对自己献身于“痛并热爱着的”诗歌生涯进行了总结,获得极大成功。可以说,这是法国诗坛以掌声和鲜花向他最后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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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麦的世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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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法国,耶麦早期那些自由而深情的诗仍为大众熟知,而在欧洲其他国家特别是德国、奥地利和瑞士,他的全部作品至今仍拥有广大的读者群,许多知名的作家、诗人、作曲家对他的作品爱不释手,仍从他的作品中汲取着宝贵的营养。
著名诗人里尔克 对耶麦推崇备至,在记录他早期艺术生涯的长篇游记《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中,他曾写过如下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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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的是另一个诗人(指耶麦),他不住在巴黎,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寞的房子。他发出的声音像是洁净的晴空里的一口钟。一个幸福的诗人,他述说他的窗子和他书橱上的玻璃门,它们沉思地映照着可爱的、寂寞的旷远。正是这个诗人,应该是我所要向往的;因为他关于少女知道得这么多,我也知道这样多才好。他知道生活在百年前的少女;她们都死去了,这不关紧要,因为他知道一切。这是首要的事。他说出她们的名字,那些饰着旧式花纹用瘦长的字母写出的轻盈秀丽的名字,还有她们年长的女友们成年的名字,这里已经有一些儿命运在共鸣,一些儿失望和死亡。也许在他的桃花芯木书桌的一个格子里存有她们褪色的信简和日记的散页,里边记载着诞辰,夏游,诞辰。或者可能在他寝室后方腹形的抽屉桌有一个抽屉,其中保存着她们早春的衣裳;复活节初次穿过的白色的衣裳;用印染着斑点的轻纱制成、本来是属于那焦急等待着的夏日的衣裳。啊,是怎样一个幸福的命运,在一所祖传的房子的寂寞的小屋里,置身于固定安静的物件中间,外边听见嫩绿的园中有最早的山雀的试唱,远方有村钟鸣响。坐在那里,注视一道温暖的午后的阳光,知道往日少女的许多往事,做一个诗人。我想,我会成为这样一个诗人,若是我能在某一个地方住下,在世界上某一个地方,在许多无人过问的、关闭的别墅中的一所。我也许只用一间屋(在房顶下明亮的那间)。我在那里生活,带着我的旧物、家人的肖像和书籍。我还有一把靠椅、花、狗,以及一根走石路用的坚实的手杖。此外不要别的。一册浅黄象牙色皮装、镶有花型图案的书是不可少的:我该在那书里写。我会写出许多,因为我有许多思想和许多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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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著名作家爱伦堡 在自己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详尽地描绘了他对雅姆的一次拜访:“我抓住了树木与驴子的上帝。弗朗西斯·雅姆(耶麦)允许我去找他。他住在奥尔泰兹,靠着西班牙的边境。他有一部美髯和一副柔和的嗓子;他像慈父般接待了我,请我用俄文朗读几首诗,用家酿的甜酒款待我。我恭聆教诲,但雅姆却表现出自己是一个温厚而亲切的人。我很喜欢他……”
除里尔克和爱伦堡外,诗人恩斯特·施塔德勒 曾翻译过耶麦的《十四篇祈祷》;出版家科尔特·沃尔夫 曾出版过精美的插图版《兔子的故事》;小说家卡夫卡 曾在自己的日记中记录下阅读耶麦时的愉悦感觉……许多名作曲家也纷纷为耶麦诗谱曲,如丽莉·布朗热 曾为《天上云隙》、克洛德·阿里约 曾为《何时我将重见海岛……》、马克·贝多米耶 曾为《膳厅》、乔治·布拉桑斯 曾以《祈祷》为题为《阳光下的玫瑰经》谱曲……这可能就是所谓“艺无界而心相通”吧。
在中国,耶麦的知音也大有人在。早在几十年前,著名诗人戴望舒就曾翻译过耶麦的若干诗章,并满怀深情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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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麦为法国现代大诗人之一。他是抛弃了一切虚夸的华丽、精致、娇美,而以他自己的淳朴的心灵来写他的诗的。从他的没有词藻的诗里,我们听到曝日的野老的声音,初恋的乡村少年的声音和为禽兽的谦和的朋友的圣弗朗西思一样的圣者的声音而感到一种异常的美感。这种美感是生存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上,但我们适当地、艺术地抓住的。……虽然经过了我自愧没有把作者的作风传神地达出来的译笔,但读者总还是可以依稀地辨出他的面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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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学院院士、曾译过耶麦的诗人和翻译家程抱一也说过:“久浸在那种肝胆俱陈的现代诗里,念雅姆(耶麦)的作品有特别清新的感觉,仿佛在浓烈的酒肉之后,去饮清冽的甘泉一样。”
除戴望舒和程抱一外,李金发(他似乎是我国最早翻译耶麦诗的诗人)、郑克鲁、罗洛、树才、程曾厚和莫渝等人也都翻译过耶麦的若干诗作,其中,诗人树才在《法国九人诗选》中为译介耶麦而写的《雅姆(耶麦):凭质朴的天性写诗》一文,曾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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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麦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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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耶麦会觉得其诗平淡如白开水。继而屏息静气、吟哦再三之余,不经意间会小有所得,犹如偶见书中久违的枯花,残香犹存,令人回味。
那么,耶麦诗的特色是什么呢?
我以为,首先是师法自然。
耶麦热爱大自然,热爱故乡那片自然的土地,终生不离不弃。他以自然为师,以自然入诗,从中悟出诗道。他内心中只有大自然才是他的诗歌创作之源和一切诗歌的中心。有人从田园诗人的角度,将耶麦与我国的魏晋名士相比,称耶麦为“法国的陶渊明”。然而从诸多方面看,耶麦与陶渊明不尽相同:论人生,陶渊明阅历丰厚,先仕而后耕,耶麦是不离乡土半步;论风格,陶诗是言志为本,味沉而隽永,耶麦是童心,触景咏物而文清;论写作,陶诗意境高渺,颂咏的是高士隐侠咏物抒怀的比兴意象,耶麦则运笔平直,多为传达对鲜活的大自然的直接感受;耶麦诗绝无陶诗“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那种似枯实腴的笔蕴精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种思不暇接的飘忽意境;作为一个乡绅才子,耶麦写诗属于见景叙事,有感即发,笔法平和,语言朴讷,虽无恣情渲染令人砰然心动,却也留下空间任人遐想,似诗而非诗,看似随意而实有规矩。我以为,他的风格似乎更接近于数千年前《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和圣人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那类言简意赅单刀直入的写法,一语中的水落石出的直白。
诗哲泰戈尔说过诗人是长不大的孩子。耶麦以稚子之心与大自然相沟通,师承自然,对自然观察入微,终生永葆孩子般的雪亮双眼,他回忆六岁时观察到的大自然时说过一番话:
一岁时,我知道了雨蛙是绿色的,它瞪着金色双眼。两岁时,我知道了鹿角锹甲虫的样子很凶恶,一双角似乎能够刺穿铁皮。三岁时,我知道了清晨砾石相互摩擦时能发出红光。四岁时,我知道了螯虾长着长腿,颜色浅灰蓝,栖息于水面下的树根。到了五岁时,我知道了鳟鱼的银袍上缀着红星,仿佛在天空闪烁。
明者弗授,学者弗师。耶麦作诗耶麦法,不为门徒不为师。正是这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格,使得耶麦诗虽无波德莱尔诗的承前启后和兰波诗的通灵英气,却以其善良、纯真、质朴和虔诚,在法国诗歌的百花园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其次,是托物感怀。
耶麦写诗善于托物感怀。他的托物对象以少女和驴子居多却以驴子为最。他笔下的驴子诗当然也最脍炙人口。
人类繁衍生存的历史中,成功畜养的家畜当推牛马驴羊。它们是代力工具又是食物来源。其中,驴子属奇蹄类哺乳动物,比马小,蹄小尾短,长耳长脸,本性耿直,憨态可掬,吃苦耐劳,忍辱负重,虽草料粗简,却耐酷暑高寒。在我国的河西走廊,在川陕甘,山间小路都不离驴的身影,艳丽小媳妇骑毛驴回娘家的形象在小说、年画、民俗画中比比皆是。驴的形象可说是司空见惯,家喻户晓,有关驴的成语典故也是随手可得:黔驴技穷,驴唇不对马嘴……我们会善意取笑他人执拗为驴脾气;驴脸是说别人脸长……诸葛瑾之子用“诸葛子瑜之驴”的聪慧替父解嘲赢得世人赞誉;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夜雨骑驴入剑门”何等豪迈;画驴子成名、有“驴贩子”之称的当代画家黄胄曾留下佳作无数。
而在耶麦眼中,驴子是天主的牲灵,是基督出生的见证。他笔下的驴子,柔顺忠厚,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全知全能,是神的代表。他对驴子悲悯怜爱,见驴子饲料粗简困顿草厩便顿生悲戚,见驴子蹄子细小便不免担心它累不起吃不消,见小驴子身上的斑斑雨滴而长吁短叹,见驴子绒毛般的大眼睛便如见美女顿生相惜之情,见驴子在采蜜时节辛苦劳作便想给它套上长布衫以防蜂蛰,见驴子甩动长耳便觉诗情画意,闻橐橐蹄声响便心旷神怡如闻唱诗,愿“为带驴子同上天堂而祈祷”。无论朝雾晚霞,草棚树下,吃苦耐劳的驴子的一切,在耶麦心中和眼底都是鲜活生动和流动的迷人画卷,无一不可入诗。而且,耶麦笔下的驴子从不踢人。
耶麦为什么会爱驴子?他想表达什么?
“大凡物不平则鸣”。耶麦的确是有感而发。
看他在《晨昏三钟经》中的“献辞”:
我的上帝,您在芸芸众生中唤我。
我来了。我受难,我爱。
我以您恩赐给我的嗓子说话。
我以您教给我双亲又传给我的词语写诗。
我像一头负重的驴子,行走在路上,
受孩子们揶揄,而它低垂下头。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您愿意,我都将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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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首著名的《我爱那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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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那驴子如此温顺,
它正沿着冬青树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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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双耳不停摆动,
是在提防着蜂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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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驮着满袋燕麦,
还坐着穷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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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迈着细碎快步,
走在壕沟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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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友觉得它蠢,
因为它是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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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总是冥思苦想。
双眸丝绒般柔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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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它那么温顺,
心地温柔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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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蓝天下温顺的驴子,
只因它面对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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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它栖身厩舍,
疲惫而又苦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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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小小四蹄,
早已力尽筋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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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已经恪尽职守,
从清晨直到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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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在做些什么?
你在女红,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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虻蝇叮咬了它,
驴子受伤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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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那样坚忍劳作,
你们也心生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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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吃些什么,乖乖?
——是樱桃甘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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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驴子却吃不上燕麦,
只缘它主人一贫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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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能吮一吮草绳,
然后在黑暗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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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灵中的绳索
也不会这般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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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驴子如此温顺,
它沿冬青树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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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充满怨忿:
这辞藻正合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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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亲爱的,
我在笑还是哭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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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那年迈的驴子,
对它说,我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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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行走在那大路上,
就像它在清晨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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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问问它,亲爱的,
我在笑,还是哭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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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它无法回答:
它正要跑进荫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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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仍充满了柔顺,
在鲜花遍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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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麦眼中,贫瘠故土,僻壤茅檐,却是神山圣土。万物皆有灵,何况天之骄子的人类!自然界中,家畜禽鸟虫鱼等不起眼的生灵吐露给他的是最直接最真实最可贵的生命真价,它们卑微,却离理想的伊甸园最近。它们无语,备受磨难,却在苦熬中静候。卑微生命的苦难,同样可以撑起道义的蓝天。作为弱者的驴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作为诗人的耶麦活在世上,面对难以两全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诗歌带给他声名荣誉金钱的同时,也将他抛掷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为茶余酒后的谈资。一方面,他赢得了评论界和许多朋友的赞誉和友谊,另一方面也遭到了一些人的不解和攻讦,认同一些人的观点势必又得罪另一些人而遭致贬低诋毁。耶麦苦笑着将自己比作驴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他本人是自认秉承了驴子的忠讷美德的;同时,他以驴子自喻,也表现出了他对天主的谦卑和他的悲悯情怀。
在他心目中,驴子和诗人在精神层面上是互通的,“我女友觉得它蠢/因为它是个诗人”绝非耶麦的自嘲,而是他坦诚的自我认知。我以为,这就是耶麦由衷颂咏驴子的初衷。
第三,是写作技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题材有感觉还要有完备的表达手法和贴切的词语修饰。我推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东坡,你看他写诗洋洋洒洒,不循旧路,经常主谓倒装,一唱而三叠,辞意重叠而新意无穷,“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信手拈来,恣肆挥毫,构思奇妙又恰到好处。
人无我有,人有我新。耶麦写诗也自有其足以傲人的独到之处,无论写人,写景,写物,怀旧,恋情……也都如星轨各行其道,或激情满怀,或娓娓道来,手法不一,引人伫思怀想。
看他那首著名的《房子会爬满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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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会爬满蔷薇和胡蜂。
午后会听到晚祷的钟声;
葡萄泛着宝石般晶莹的色泽,
似在日影徐缓的移动中入梦。
我会多爱你!把廿四岁的心
和自嘲的灵,尽数为你供奉,
还有白玫瑰诗篇和我的虚荣;
可你不存在,你我素昧平生。
我只知晓,假若你有生命,
也同我一样置身草场深处,
在清溪畔,浓荫下,我俩
会欢吻,头上会飞舞金蜂,
耳畔只有骄阳的热情。
你耳际会摇曳榛树的荫影,
我们会止住笑,唇贴唇,
只为倾诉无法言说的爱情;
在你红唇上,我会寻觅
金葡萄、红蔷薇和蜂儿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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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他另一首《膳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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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有个橱柜老旧斑驳,
我姑婆的声音它都记得,
我爷爷的嗓门它也听过,
我爹的声调它不曾漏过。
橱柜牢牢记得这些往事,
若以为它沉默你就错了,
因为它曾向我娓娓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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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有一只鸟鸣木挂钟。
不知为何再未闻鸟鸣。
我不想向它问个究竟。
或许发声的弹簧
早已断裂,
如死人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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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碗橱摇晃散架,
发出蜡味、果酱味、肉味、
面包味和熟梨味,百味搀杂。
这个仆人忠心耿耿,知道
什么东西都不该偷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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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访客有男有女,
谁信有这些小小精灵。
以为我是此地惟一的生命,
可我笑对访客,当他进门问我:
——您好么,耶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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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戴望舒曾有诗完全套用此诗的最后一句。可见难忘的自有其异同之妙,文人相惜,心境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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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大凡成功之人不惟智力超群,还要有旁人难及的粘液质特性和匠心耐力。耶麦穷竭人智,朴于言而精思于胸,托物感怀,渐成气候。他用一己之法,别具手眼旨趣,近而不浮,远而不尽。他笔下的乡村那似曾相识的景象,琐屑的生活,小溪落叶,驴嘶马喧,蝉噪鸡鸣,教堂远钟,花鸟虫鱼,在他笔下无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读之有趣,言有尽而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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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近现代诗歌研究专家米歇尔·戴科丹曾就耶麦诗的特点讲过一段话,他说:“除耶麦外,也有诗人将日常的平凡赋予诗性,……他们的诗都有各自的感性。但就文学本意言之,尚无人能达到像耶麦那样绝无矫揉造作的平静:他从不受美学或观念的束缚,也从不预设内心的想法,一切都简单自然,因为万物既存,原本如此。他用一种纯真的语言原封不动地谈起它们,以本原的比喻和形容,于平淡中掀起涟漪。……这种罕见而细腻的沉稳……完全是天然的纯真。”
少女和驴子是耶麦最喜爱的题材,他常用的修辞方法是叠韵;他作诗的风格近似于传统的自由诗,不拘泥于严格的韵律,同时善于把句子的内在节奏先细细捏碎再按自己的意愿重新组合,使诗句在构造上不拘一格,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此外,他还常以儿语和方言入诗,他的诗尽显法国西南地区浓重的地域特色,读之令人身临其境,风土人情俱在眼前。
耶麦是成功的。他人为诗生,心为神生,是天生的自然之子。他强调与自然和天主的沟通。他忠于自然,忠于直觉,用心作诗,用情炼句。语从心出,才思泉涌。情之所至,恣肆数言。每有心得,即诉诸笔端,笔下风云无数。他敢爱敢恨,颂扬真善美,针砭假丑恶。他身心得益于自然并慷慨回馈。他的诗就是天作之合的瑰宝。
耶麦是成功的。他独具慧眼,无师自通,有画家敏锐的观察力,善于调动全部感官收集大自然的信息,居然能捕捉到松鸫在天际间划出漂亮弧线的瞬间;他精于白描,在远眺山顶上“翱翔着秃颈的苍鹰/赤红的轻烟燃烧晚雾中”的时候,仍惦记着待宰的小牛“在哀愁小镇的灰墙上/它还想再舔一舔雨滴”;他心向天主,在“走向香味四溢的山峰”时,不忘在“那儿,静肃地凝望/苍茫中运行的天主的灵”。他见微知著,勤于思考,匠心独运,勇于创新,不循旧路,润物无声。他耐得住寂寞,念得出真经,执信自己,无愧他人。他心尚自由,玉成自我。诗中觅静,诗性天成。
耶麦是成功的。他的成功得益于家乡丰润的风土,得益于像驴子一样忍辱负重的谦卑和坦荡胸怀,得益于自我修炼,能笑看闲花野草之荣辱隆盛而与世无争。他尽承诗人之命,奉己而已,惟重以心传心,而家乡深厚的土壤终使这片诗坛新绿成芃芃蔚然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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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诗难,难在用另一种文字再现诗人的意境。与戴望舒、程抱一和其他翻译大家的文笔相比,我自知望尘莫及。读者若通过拙译对耶麦的诗及其诗风多些了解和喜爱,则我心愿已遂。
这两部译作依据法国Atlantica出版社2006年版《耶麦诗全集》译出,诗的次序也依照这个版本。两部诗集共收录耶麦诗156首,其中《晨昏三钟经》117首(含戏剧体长诗3首),《春花的葬礼》39首(含戏剧体长诗2首)。
为帮助读者了解耶麦及其诗歌,我除译出巴黎第三大学文学教授、法国近现代诗歌研究专家米歇尔·戴科丹和法国诗人、图卢兹百花诗会主席皮埃尔·埃斯皮尔为《耶麦诗全集》撰写的序言外,还在译文中略加题解或注释,并附上集众多资料编译而成的《耶麦生平与创作年表》,供读者参阅。
译诗的原则,我也仍继续遵循翻译《恶之花》时为自己确定的“按自由诗和中国诗歌的押韵方式”进行尝试。
感谢何家炜兄在我翻译耶麦的过程中给予我的鼓励、建议和为这部译作的出版付出的心血。感谢上海九久读书人、上海文艺出版社和本书的编辑徐如麒先生,承蒙他们的厚爱,为拙译提供出版的机会。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哥哥刘柏祺先生,作为这部译作的第一位读者,他除了向我提出不少极有价值的修改建议外,还帮助我做了大量的校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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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译初稿完成之日,慈母王静宜(淑德)女史驾鹤西归,享年八十有六。“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谨将这部译作献给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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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癸巳孟春于京北日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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