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强 | 故乡·叫魂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那几日飘连阴雨,湿气氤氲。秋水如箭镞落下,地上不时溅起朵朵水花。天籁声声之中,桐叶如扇,榆叶如钱,核桃叶似掌,杨树叶却袖手旁观地静静呆立着, 仿佛有些失魂落魄,无精打采。雨天无农事,大人们都在睡觉,猪也在睡,只有羊儿斜卧在舍里,仿佛前世是个哲学家,心思重重,顺眉低目地边反刍边思索着。年节时,母亲用白垩土泥浆将房子前檐和室内的土墙细心地抿刷了一遍,燥干后那墙粉白细腻,弥漫浓浓的土腥味。可历三季之后这土墙衰了,被水渍泥浆射成了一张张大麻子花脸,满面斑驳落寞。毛毡一样的苔藓贼乎乎地覆盖了所有青瓦,院里的土墙矮了三分, 只有青瓦房檐口不停掉着水线线,撕扯不断。
外边的道路泥泞,不便外出玩耍,我们整日里与泥土为伴。这天我、光旦、铁锤、韩一信、曹英子五个人窝在我家的土门洞里玩“泥偶偶”。这是小孩子家的游戏,挖一大块泥巴回来,拌着面面土,和面一样地揉匀,再揪成小块,捏出一个小碗钵的形状,单手捧着泥碗,站立起来,猛地倒扣摔在地下。那泥碗中空,砰的一声暴响。于是两个人比较爆口大小,爆炸口小的人,要给人家用泥补上,最后赢泥多者胜。土门洞有一丈宽、两丈长,加上“泥偶偶”的爆炸回声,吵吵闹闹,真是开心得要命。其实乡下的孩子人人生下来就继承了一只泥碗,想摔破它并不容易,但我们经常散漫且乐此不疲,这都是后话了。
雨小了一些,我瞅见小红他爷从门前泥路上走过去了。他撑着一把血红的竹骨油布伞,光头,身着对襟中式黑衫,大腰黑裤土布白袜,脚蹬一双圆口布鞋。路过时,他似乎朝我们家门洞瞟了一眼,花白胡子稍晃,嘴稍瘪,笑笑,走开了。稍后,小红家那只土狗也跟出来了。那白狗拉长了身子,两排奶头快挨着地了,左闻闻,右嗅嗅,旁边忽然窜出六只毛绒绒小狗。这些狗崽天生的杂种,有黑的,有白的,有黑白的…时而挤成一团,时而近前蹭奶。
啊!下狗娃了呀!我们摔了泥巴,一起跑到路旁近前瞅瞅。那母狗见有人接近,眼睛涨得血红,尾巴顿时展直了,吼声如雷,一幅护犊子的怒狮架式,让人不敢太过靠前。村道边的野菊到处都是,雨天泥土如新,可泥路上有狗狗们梅花点点的爪印,却没有小红他爷的脚印!我揉揉眼睛,目及之处,小红他爷正在前方,他到玉米地巡视去了。
踏泥无脚印,莫非遇见鬼了?吃中午饭时我还在想这个事情,真的很蹊跷。我不太敢告诉光旦、铁锤这个秘密。铁锤的爸爸是村里的官,威风凛凛,走路歪斜着头,双手时常向后背着。他衣服上口袋多,梳着倒背头,头上永远透着一股鸡蛋清的腥味。铁锤他爸开会爱念报纸,黑体的大号字,满嘴新词,村民们听不懂,但村人都紧张铁锤他爸,对铁锤他爸毕恭毕敬。据说铁锤他爸能定人的吉凶,在这个巴掌大的村落里,他说了算数。
铁锤和我是同桌。大冬天我只戴毛线织的套头帽子,人家铁锤戴羊皮帽子。班主任是民办的曹老师,对我们很是严厉。我写错生字,一个字要重写十遍,脑袋上挨教鞭三下,摘掉帽子打。我常常是生姜疙瘩满脑袋。铁锤写错字只重写三遍,隔着皮帽子用教鞭轻轻敲。铁锤是班长,兼少先队大队长,臂膀上斜挂着三道杠,我们唱歌时他是指挥,最次也能当个领唱。谁不听话,铁锤就告老师,老师就罚不听话的人放学后不准回家,集体趴在花坛边上写生字,大冬天手冻得通红,铅笔都握不住。我在学校混得也不错,臂膀有一道杠。玩泥偶偶时,我故意多补铁锤一些泥。谁不听话,我跟在铁锤后面帮腔,也像狗一样吼声如雷,爱打架的光旦再不敢欺负我了。光旦是村里民兵连长的儿子,尚武,腿功了得。
下午雨停了,我去小红家探个究竟。小红他爷与我爷不一样。我爷是木匠,一大清早起来披件大衣,如虎蹲踞在泥炉子前笼火、熬茶、抽烟,木雕一样的表情。那年月干木匠没有电动工具,拉大锯、凿卯、熬胶、钻眼、刨板子都是手工力气活。我爷早上要不喝酽茶,中午干活准没有力气。爷爷屋子常常是烟灰缭绕,房顶的横椽都是黑的,木格窗也是黑的,我爷的脸和牙齿都是黑的。我爷手巧干活多,腰身有些驼,眼神有些忧郁,时常为一家人的吃喝发愁。小红他爷不同,听说年轻时是酒坊师傅,整日穿条大裤衩站在酒窖里抡大锨。他生得红脸膛大个子,浑身全是腱子肉,走路腰板挺得很梗直。小红他爷这人头火重,一年四季光着头,大冬天也不戴帽子,好像头顶总冒着一团火焰。小红他爷不抽烟不喝茶,平时爱喝酒,衣服穿着妥贴,一样缺吃少穿,老年的他清瘦但干净清爽。小红他爷看见谁都笑笑,话不多,爱干庄稼活闲不住,会修理各种农具,天性乐观,不知愁苦,从不进厨房,他是那种厨房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想扶的人。
我去小红家时,小红去县城他姑姑家去了。小红家院子不大,净得没有一片落叶,花圃里长着几窝菊花,发怒一样地绽放着,黄得眩眼。这会他们家刚吃完饭,小红奶奶在厨房洗刷锅碗瓢盆,厨房的家具不多,却擦拭得能照见人影。我趴在他爷的木格窗下向里张望,只见小红他爷跪在炕上,面前竖着一方镶花边的大镜框。镜框里是彩照,上面有一个妈妈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小红他爷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完了还在面前划个十字,划完了,然后归于沉默。我不敢出声,细步退了出来。小红他爷门中摆着两只榆木四方小板凳,板凳四条脚向外有些劈岔。那板凳太小,搁不住小娃娃的半个屁股。板凳面钻了眼,前后各有一个带子。呀!小红他爷下雨天脚上绑个小板凳就出门了啊!
奶奶说小红他爷信外国神,饭前饭后都要谢恩。他们家死了人,不烧纸钱光念经,过年也不贴门神。早年遇饥荒,小红他爷上县城要饭,那外国和尚给他送了半口袋玉米面,一家老小才度过难关,从此小红他爷就信外国神了。奶奶嘘声要我不要乱讲,铁锤他爸知道了那还得了。我又说起那两只奇怪的小板凳,奶奶说那东西叫“泥屐”,古代人的木头雨鞋,踩着泥屐在泥里不打滑,不脏布鞋。我问奶奶,那我们家信什么神呢?我们家信得多,灶王爷、土地公、玉皇大帝、龙王爷、仓神、财神,还有管畜生的孙猴子,还有佛祖观音太上老君。一听说有孙猴子,我乐了。我又问铁锤家信什么,奶奶说不清楚,敷衍我说铁锤家只信“报纸”和“喇叭”。
奶奶说我们村南口原有一座寺庙,三进三出的宅子,里面供有关帝佛像。寺庙盖好之后,众乡民不知安什么名字好,这天恰好一只黑羊羔溜进去了,村里的韩秀才顺嘴说叫“青羊寺”吧,众人便依了叫青羊寺。当晚众乡亲敲锣打鼓耍了一通麻布狮子。青羊寺有过两个居寺挂单的僧人,大和尚叫显能,二和尚叫显空,和尚识字。那会差不多每个村里都有寺庙。大伙活得困苦了就拜佛,乡邻之间睁硬眼成仇了,自有族长在祠堂主持公道,也没人敢造次乱来。外来的叫化子晚上没有地方歇脚,就直奔寺庙去了。如有人家落魄了,也可暂居寺庙几年,大伙也可接济一下。社会解放那年,韩秀才死了。铁锤他爷穷,不信神,寺庙中的泥胎佛被铁锤他爷推倒了,在庙里办了一座新式学堂。你爸就是从那寺庙里高小毕业的,再后来那寺庙全拆了,在原址盖起了现在的小学。小学盖到半截的时候,砖木不够,将村北口的祠堂也扒掉了,祠堂门口镌刻着“诚”“毅”“廉”“恕”的石条也被铺在校门口,被人踩来踩去,陷入污泥里了,湮灭了。
我想起那会我们的教室没有吊顶,上课一抬头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椽子,原来用的是佛祖家的木头呀!而那些青砖灰瓦则来自祠堂,又有谁说佛祖和先人没有护佑他们的子孙呢?于是我们整天坐在教室里,仰着头硬着脖子大唱 “一只乌鸦口喝了,到处找水喝……聒噪得像一群鸟雀,在嬉闹中一天天成长。
时至今天,我一直坚信每个村庄都是有灵魂的,并以各种意象存在于人们心中,或依附在寺庙,或在祠堂,或在学校,或在戏台,或在农家庭院之中,让人猜不透,摸不着,又无可奈何。成人以后,我不断地走向他乡,越阡陌,渡江河,去过许多村庄,也和不少村里的人套近乎,用单反相机将所有的印象拍下来,放在自己的博客中,却难以捕捉到乡村的一丝灵魂。
多年以后我回到故乡。韩一信是韩秀才的孙子,在理工大学当了教授。有一天一丝余震过后,村委会的土坯房子轰然倒塌了,韩一信号召大学生捐款才为村委会修起二层小楼,窗明几净,外墙瓷砖闪闪耀眼。铁锤他爸70岁时中风了,走路左腿有些拐,我敬他一枝香烟,他颤微微地点上,一缕轻烟从头顶掠过。铁锤去了省城开出租车,大冬天还是爱戴皮帽子,如一个艄公,整天轮渡着南来北往的过客。小红开了一家酒厂,后来头发全脱光了。他出钱在村里盖起一座教堂,那尖尖的十字架直指云霄,人们终于要大大方方地敬神了。曹英子是民办教师曹老师的儿子,上了师范大学,做了一名高中正式教师,完成了他爸的毕生心愿。光旦与人争斗犯案,被判了十年,发配去了新疆荒漠,再也没有回来。我们的小学长满了荒草,远看倒像一座废弃的寺庙了。村庄里的人,该去的去,该来的来。去的人被埋在东坟里,衰草连天。该来的,正穿着开裆裤子,在水泥村道上来回的疯跑,再也没有人玩泥偶偶了。
我嘛?那天在家里喝醉了,头痛得厉害,昏沉沉地睡去了。我感觉自己的魂跑丢了。当夜,我梦见奶奶端过一只黑瓷粗碗,里面盛满了清水,放在我面前。她说你远游的时间太久了,家里的灶王爷不喜,正在作践你呢,然后她焚香燎裱,并顺手取过三根竹筷子,蘸水淋湿,直挺挺地竖在瓷碗中,嘴里招呼道“立住!立住!” 啊,奇迹发生,那筷子自己还真立住了。这时奶奶没有片刻犹豫,挥过菜刀砍将了过去,嘴里并骂个不停。在表达了对鬼神的愤怒以后,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细声叫唤我的灵魂:回来!回来!我娃回来!
路强, 70后,凤翔柳林镇路家村人氏,闲暇之余喜好文字,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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