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能讲故事和讲好故事关乎我们的生存
本文为王笛教授为《人类进化史:火、语言、美与时间如何创造了我们》([英]加亚·文斯著,中信出版集团,2021)所作序文。學人Scholar经授权发布。
看到此篇题目,读者可能会觉得这是危言耸听。但如果读者耐心读完这篇序言,再读加亚·文斯的这本书,就会理解为什么我说能讲故事和讲好故事关乎我们的生存,因为文斯以考古学、人类学、遗传学等多学科的知识,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我们来自哪里
这本书的主旨是人类是怎样走到了今天。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对这个问题很关注。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那是在1977年,具体哪一天已经记不清了,在一次和父母的认真谈话之后,我决定放弃已经准备许久的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次高考。按照我父母的说法,自学也是可以成才的。做出那个决定,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我记得我在做出这个重大决定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成都市图书馆借书。那时候我母亲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这是一个可以自学的便宜条件。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次所借的书,全部和人类起源有关。当时为什么要把那些书作为自学成才的开端,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能说明我在那个时候,就对人类从哪里来这个问题满怀兴趣。至于为什么我父母说服我放弃那次高考以及为什么我改变主意在1978年参加了高考,那需要另写一篇文章来交代,这里就不啰唆了。后来在20世纪80年代,我和几个朋友翻译了雅可布·布洛诺夫斯基的《人之上升》,应该说是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的探寻。
《人类进化史:火、语言、美与时间如何创造了我们》
[英]加亚·文斯 著;中信出版集团,2021
《人类进化史》是对从人类的起源到我们今天的进化的反思。今天的人类是一场认知革命的结果,进化改变了我们的大脑。文斯通过四个关键元素-火、语言、美和时间,解释了人类如何偏离了其他所有动物的进化路径,最终成为主宰地球的动物。火给人类提供了更多的能量,从而使我们的大脑得到充足的营养,使其进化超过了其他任何动物;语言使我们能够存储和交换信息,这是传播生存策略的关键;当美感成为一种文化特色,融入私人和公共生活时,它就为我们的身份和行为提供了意义;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基因的突变在族群中世世代代积累,最终带来物种的演变。
在这本书中,文斯问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问题:“人类到底是什么?”她试图回答人类到底为何与众不同,探索到底是什么样的自然力量让地球发生了改变,将猿转变成人。她的答案是基因进化、环境进化和文化进化三种过程的综合作用,她称之为“人类进化的三位一体”。人类的祖先聪慧机敏,社交能力强,他们不断进化,适应环境变化,以确保自己能生存,而文化就是他们适应环境的方法之一。
讲故事的能力关乎生存
从几十万年前留下来的岩洞里和岩壁上的绘画便可得知,人类的祖先十分喜欢讲故事。以打猎为例,世界各地都有打猎仪式,包括模仿动物行为、只在规定区域打猎等。除了仪式导向的打猎外,还有一种理性打猎,即总结成功的打猎经验,形成固定的打猎模式并在以后的打猎中优先应用。
这种逐渐产生的打猎模式,就是一种文化的积累。“文化”有很多含义,文斯在这本书中所说的文化是指人类通过学习得来的信息。文化依赖于学习他人,并把学到的东西表达出来。但是文斯指出,人类并非是唯一进化出文化的物种,但是只有人类会不断累积自己的文化,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使文化“变得越来越复杂多样”,能更有效地应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这种积累,就是人类个体之间、代与代之间、群体之间相互讲述“故事”的过程。如果没有故事的讲述,就没有文化的积累。
这里我想提醒读者的是,我们必须注意到文化的“复杂多样”。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多年以来,有些人不断地鼓吹和推行“同一”,即思想、行为、文化的同一性,或者统一性。这种由于地域的统一,造成有些人对同一(统一)的迷信,认为中华民族走到今天是大一统的结果。我们很少问一下为什么在春秋战国(中国思想的黄金时代)以后,古代中国就失去了思想发展原动力。因此我们是要追求一元和同一,还是追求多元和多样,答案应该是十分明确的了。
文斯的这本书给我们解释了人类的故事为何如此重要。那些口述的故事是人类集体的记忆库,它们以叙事的方式储存着人类生存、生产、发展、进步的秘密,以及内容复杂、内涵丰富的文化信息。“我们的大脑在进化过程中还将其自发纳入认知环节。故事塑造了我们的思想、社会,甚至改变了我们和环境的互动。”
故事拯救了人类
如果说是“故事拯救了人类”,我们会认为这是奇谈怪论吧。但是在读过了文斯的论证后,我们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在书中,她举了一个发生在澳大利亚的例子。
约两万年前,冰川时代摧毁了澳大利亚的自然环境,使得雨水稀少,干旱越来越严重。对很多哺乳类动物来说,环境越来越严峻,越来越不适合生存,许多大型动物灭绝,人口数量也骤降,原住民部落孤单地散布在澳大利亚大陆上,这种情况延续了上千年。极端困苦的环境条件,使得人类基因库没有得到及时更新,甚至还有毁灭性的基因突变悄悄混入,导致人类身体素质下降,这些都给这个大陆的人类灭绝制造了充分的条件。然而,澳大利亚原住民并没有灭绝,他们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呢?
他们拯救自己的方式就是“讲故事”。这本书称那些部落通过演唱来讲故事的方法为“歌径”,用今天比较通俗的说法,我想也可以说是“故事线”。口述故事记载文化知识,将人们联系在一起。澳大利亚每个原住民部落都有他们自己的歌径,歌径包含各种各样的故事,详细记录了他们的行为准则、礼节仪式、权利义务、祖先神灵、山河风光等。原住民通过旋律、歌词、艺术和舞蹈,展现在澳大利亚生存的信息,哪里有水源,哪里动物多,哪里牧草肥,哪些东西不能吃,哪些植物可以治病,等等。
歌径还可以跨越语言的障碍,在各个部落之间传唱。这些口述的故事是人类集体的记忆库,它们以叙事的方式储存着文化信息。一则则故事帮助文化知识尽可能长时间地储存在人类的集体记忆中,便于人类将其代代相传、不断更新。随着人类的文化变得越来越复杂,“讲故事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重要的文化适应行为”,而且还成了大脑进化过程的一个部分。
通过歌径,各个部落连在了一起,这些关于故事、土地、人群、动物、水草和文化的信息意义非凡,它们让原住民有了一幅生存地图,从而免于灭绝。就是说,随着大脑的不断进化,人类可以通过故事来了解世界。故事因此成为一种强大的文化工具,加强了基因-文化的共同进化。“人类的故事来源于生活。我们通过故事看清世界和自己的人生。”因此,可以说故事塑造了人类的思想和社会,甚至改变了人类和环境的互动。所以对于文斯来说,“故事拯救了人类”,这也是这本书对我最大的触动。
讲故事就是文化的积累
人类进化出了故事,将其作为认知世界的工具。讲故事时,人们将各种情绪带进故事中,这也是故事便于记忆的原因之一。故事也为整个族群提供了一种保护和使用自然资源的途径。只有文化不断传递下去,“累积性的文化进化才有可能”。如果把关于祖先的故事和过去使用的仪式归为族群故事的一部分,将会推动族群文化的延续,加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我们将自己对世界的解读用故事传递给他人,这其实就是人们思想间的对话。每个人的故事同群体的故事是相关的,不同群体的故事也是相关的。故事能够用共同的信念将社群内部的人们凝聚在一起。讲故事的技能是一种人类适应进化的表现。它能逐渐促进群体的凝聚和合作,巩固社会规则,传授文化知识。
尽管人类讲的语言不尽相同,但当我们听到故事时,大脑会产生相似的反应,使人们产生更多的自我意识,更能换位思考。史诗故事帮助人们树立民族认同感,会告诉人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底是谁。一个个故事创造了民族共同的历史,将整个社会凝聚在一起。
人类学家发现,故事讲得越好的群体,合作能力就越强,而且更乐于分享。如果一个族群有关合作的故事较少,那这个族群的合作能力就会较差。因为故事,我们的社会更加团结,社会成员间更具有凝聚力。利用故事,我们传递各种信息,包括自己的、他人的和整个世界的信息,并学习如何与人交往、如何按照行为准则行事。
因此,如果一个族群的故事充满了阴谋、互斗、消耗、互害、失信、没有爱、仇恨,充满了内耗、崇上欺下、缺乏理解、互不相容、互不妥协……那么这个族群走向衰弱,就几乎是肯定的了。
故事本身,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知识积累和相互作用,哪怕“生活在地球上的70亿人之间并没有合同,也没有计划,甚至也没有共同的目标”。地球上几十亿人辛勤忙碌着,似乎是彼此独立的,但是实际互相依赖,而这一切的发生,“居然是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出现的”。而在一种强制和缺乏自由的体制下,讲故事的能力是否会发生退化?认为必须国家要掌控一切,一切都要通过计划来达到目的,无视自然、人类发展自身、社会演进本身的动力,实际上是违背了人类发展的规律。
抹去故事的危险
在很多语言中,“故事”这个词的含义等同于“历史”。故事为不断累积的知识提供了一个集体记忆库,促进了文化的传播,同时让一个群体或社会更有凝聚力。故事减少了文化进化的能量消耗,帮助人类更好地生存下去。讲述故事和不断地使用故事成为人类意识进化的一部分。如果一个部落的某位位高权重的酋长,为了某种个人的目的,要将他的族群中他不喜欢的记忆或者故事抹去,那么这个部落可能会遭受致命的打击,甚至灭绝。如果一个民族或者国家为了某种目的有意地抹去记忆,可能造成这个民族的智力下降。所以在古代中国,就有了“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说法,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保存完整故事(历史)的重要性。
正是“累积的文化”改变了地球上生物的生存方式,人类的进化不再仅仅是因为环境和基因的变化,文化也成为影响进化的重要因素。而对文化进化来说,文斯认为,“群体选择要比个体选择更重要”。讲故事更像是一种全社会参与的事业,需要人们思想相通,也就是说,“人类智慧更多地来源于集体智慧,而非个体智慧”。人类文化、生物和环境相互作用,使人类正在成为一个文斯所称的“全能人”,这就是人类自我超越的故事。
重要的观点需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人类智慧更多地来源于集体智慧,而非个体智慧。”当有人以为他的智慧要高于集体智慧的时候,当一个人认为他的大脑能做出比其他所有人更好、更明智的决策时,那么他做出错误的决策就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一个人的大脑强于集体,特别是庞大集体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是在人类历史上,我们却不断地看到那些利令智昏的人,自认为他的大脑可以代替所有人的大脑,他的智慧优于其他所有人的智慧,于是利用他手里的权力,阻止人们的独立思考,强迫别人接受他自认为正确的思想和行为,结果给他同时代、同民族,或者同一个国家的人,甚至整个世界,带来无穷的灾难。
说实话,我在这些年的历史写作中,不断思考故事的表达和作用,力图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我自己的历史思考传达出来。但是在读这本书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讲故事,也就是“累积的文化”,对我们人类进化到今天竟然有着如此独特和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如果不会讲故事,人类就不会进化到今天的样子,甚至会退化。对于每一个个体、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来说,讲好自己的故事,都是对其发展至关重要的。更不要说,讲故事对学者、研究者,特别是历史学家的特殊作用了。
是为序。
王笛
澳门大学讲座教授
2021年7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