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暮年
铁锁静默无声，告诉我此时父亲不在家中，踟蹰在门外，我不知何去何从。父亲不喜闲走，今日回乡，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会在家中，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他在哪里，会在我的哥哥家吗？电话询问后，哥哥说他刚才还在，没回家，可能上我姐姐家了。于是，我信步而去，到位于村屯东侧的姐姐家，可希望变成了失望，父亲也不在那里。姐姐家只有外甥媳妇在，她说父亲近段时间有时会到村头的路边坐一坐，那里常有村中老人闲坐聊天。我于是转身出门，向村头走去。
村头新开了一家超市，由于货品齐全，每日里顾客盈门，很是热闹。不知何时，东侧的墙根处经常会有一些老人坐在那里，看着马路上奔驰的车辆，来往的行人，聊着带有着岁月沧桑的闲话。父亲不好闲谈，很少到村头去，可近来，随着天气的转暖，他却来得频繁了一些——他太孤独了，与老人们聊天，可能是为了排遣寂寞吧？
村头墙根处确有几位老人闲坐聊天，可是，我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他不在这里。有四位老人，坐在垒起的砖头上，时而闲聊，时而静默着。看样貌，有七十多岁的，也有六十多岁的，还有一位曲姓老人，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健壮的男子，没想到，此时，竟也满头华发，成为了一个暮年老者。按辈份算，我应该叫他为哥。于是，亲切地与他交谈，知道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年龄，可苍老已经布满他的脸庞，岁月，已经无情地夺走了他曾经的意气风发。
这些老人，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着太多太多的岁月影像，有他们的年少轻狂，有他们的曾经沧海，而今，他们曾经拼搏的汗水，以往经历的辛酸荣辱，都成为了枯坐闲聊时的谈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伴他们行走在岁月的黄昏。
与老人们告别，我折返回家中，期望父亲能回来，可门扉紧闭，不像回来人时的大敞四开。巡绕到前院，见园圃已经整饬一新，种子应该是已经种上了。可是，仍然是没有父亲的身影。
站在院门处，我环视四周，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人影绰绰，今日的故乡，比儿时热闹了许多，可与城市的接轨，却冲淡了我曾经熟悉的乡村气息。时间的更迭，在催人老的同时，也在把人记忆中的美好荡涤。
“小刚！小刚！”是谁在呼唤我的乳名，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儿时熟悉的称呼，叫的人越来越少了。循声而望，在不远的马路侧方，有三位年迈的老妇，召唤我的，是我的一位远房的嫂子。走到跟前，熟悉的容颜变得模糊了，现在的她，已不是曾经的模样，记忆中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枯白，岁月无情地在她的脸上镌刻上苍老，是啊！她已不再年轻，毕竟，她只比我的母亲小三岁。嫂子说我胖了，是啊！胖，是男人年龄增长的象征，年少的我，也曾玉树临风。
嫂子说：“你爸爸刚走，我看见他往南去了，应该是上地里去了。”知道了父亲具体的去向，我的心平静了许多。和嫂子寒暄了几句后，我惦念着我的父亲，于是，和她们告别，向田野走去。
此时的田野，正应是农耕的时节，可是，放眼望去，却呈现出黑、绿、白相间的颜色。黝黑的土地，不再像往日一样的绿意葱笼，而是被一座座大棚所覆盖。近年的家乡，不是占房修路，就是占地建厂，而乡亲们又是住楼又是得补偿款的，尝到了甜头，纷纷在自家的院里盖房，在自家的地里盖温室，盖大棚，田野里，再也不会出现青纱帐了。
来到姐姐家的大棚，她和姐夫正在往车上装稻苗，姐姐也已经不再年轻，这几年来，腰总是疼。去年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可效果并不明显。家里人叫她不要种地了，她也说不种了，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可是到了育稻苗的时候，她闲不住，不顾家人的阻拦，又开始忙前忙后地，跟家人干起了活。
姐姐说父亲来过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然后说要上自家的地里去看看。父亲的心中装满了放不下：放不下他的孩子，于是到田野里看姐姐劳作；放不下他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于是时时到田里看一看。况且，现在，在这片土地中，还有着他深深的牵挂。
我正要继续去找父亲，姐姐叫住我说：“你看，爸爸在那儿，他往家走了。”我顺着她的所指，看见了远处那个我熟悉的苍老的背影。父亲的确是老了，背脊佝偻着，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在广阔的田野上，他缓慢行走在阡陌间，身形被天地包容得是那么的小。我快步走出大棚，追赶着父亲的身影。“爸……”“爸……”我的大声呼喊在他听来是一片虚无，听力的衰减已经让他无法听得见后面他的儿子的呼喊。渐渐地，我们的距离近了，可他却从田间小路上折向一处人家的地中，弯下腰来，捡起了一个矿泉水瓶。我蓦然间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父亲，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种情感，它叫作怜。“哦！我的父亲，勤俭了一生的父亲！”
他抬起了头，终于看见了我，惊讶写在了他的脸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问。我笑笑，告诉父亲我们放端午假了。
随后，我和父亲向家走去。苍茫的天地间有清风，有白云，有万事万物，但在我的心中，此时只有两个人：我的父亲和我。
我知道，我也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慢慢老去，时间既然无法阻挡，那我们就要学会适应，适应年老，淡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