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蕲事】我的遥远的棉铺塆

我的遥远的棉铺塆

不是我爱回想过去的岁月,以及那些岁月里的人和事;但是过往的人和事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今年的霜降节气以后,常常做一个类似的梦,梦见我父亲正挑了一大担棉花管子回来,顺肩把棉管担子卸在地上,用袖管擦了擦汗,然后对我们兄弟姐妹们说:棉铺塆的棉花管子该去扯回来了,别耽搁了后面的小麦冬播......昨晚他又在我的梦中催我们去棉铺塆扯棉花管子。

棉铺塆是一大片洼地,年年都会种上棉花。

那片洼地位于刘家塆的西南面,要翻过刘家塆西边的背后山,再朝西走过一段塘堰,再朝西翻过毕阁山和台山之间的那个矮坡,就到了棉铺塆。棉铺塆就在两山的西南面斜斜地躺成一个的造型,√中较短的那一捺正是台山脚下朝西的那两块地,长的那一挑则是毕阁山脚朝南的那层层的坡地。台山往南,是铁路坳;台山西望,是畈上塆。因此,棉铺塆的所在也就是刘家塆和铁路坳、畈上塆的界地。

上世纪六十年代,从白莲河西干渠延伸出来的一条支渠恰好从寅卯山脚下引流出来,又从台山脚下蜿蜒而过,棉铺塆那片洼地中朝西的那两块地就在渠道的堤下。

1982年的秋天,也就是刘家塆分田到户的前一年,生产队先在地里试行大包干,把秋收未收的山地、旱地分给各家去管理。我家分到的地就是棉铺塆那一大片棉花地。那时候,父亲在大队小学里教书,我读初中,弟弟妹妹上小学,放书一年多的姐姐刚得到朱店粉石厂里的一个粗活儿,家里的农活儿只有母亲一人做了。

父亲规定:兄弟姐妹们白天上班上学,下班放学后迅速回家,趁天黑前赶回家里做点活儿,给母亲减轻些许负担。

试行大包干,队长不再吹哨子喊出工,也不用专门安排人敲锣收工了。每家每户都知道地里的活儿是给自己干的,多干多得那是实实在在的。我家分到的是那一大片的棉花地——成熟盛开的棉花绒早已在秋天到来之前由生产队收走了,秋后分到我们手里的,只有那些日渐枯萎的棉花禾(管子)和再也不会开裂的棉花坨(棉铃)了。

棉花禾(管子)需要用手一株株地拔起。弟弟妹妹都小,没力气做这样的体力活儿,就在家里烧茶水,管住鸡和猪。母亲和姐姐扯棉花禾(管子),父亲和我则把扯起的管子堆好、用草葽扎成一捆捆的。

在这样的劳动过程里,父亲总爱给我讲点过去的轶事。

我听父亲说,棉铺塆这一带,曾经住过几户人家,还在这里开过棉花铺子,只是在合作化“小队伙大队”的年代,那几户人家各自投靠自己的本家姓,搬走了(很多年以后,我又听母亲说毕阁山脚下也曾住过几户姓毕的人家,也是在那样的背景下搬走的,所以我确定父亲先前所说的棉铺塆的事可信)。棉铺塆后来就成了只有棉花不见铺子和人家的一片洼地。

父亲还说,白莲河刚放水那几年,台山脚下这一段支渠因为远在村外,成了周边三个小队争抢水源的要冲。三个小队分属两个不同公社,扯皮打架的事也没人管,棉铺塆的棉花地常常被人践踏得不成样子。眼看到手的棉花成了烂泥,塆里有责任心的女社员心疼啊,即使没人指派,也有人变着花样守护棉铺塆的棉花地。比如中午饭收工了,有人会驮着摘棉花的箩儿在背后山的上岗上张望,一旦有人从渠道堤上走过就喊:疤子疤,捞棉花;前头走,后头哇(rua)。浠水话的“捞棉花”意即偷棉花。喊这话的人不是指责路过棉铺塆的人偷棉花,只是告诫他们:你要取用渠道的水可以,但是别糟践咱们队里的棉花!

1982年我们家有一大翻堆的棉花禾(管子),是我母亲和姐姐磨破好几双纱线手套,一株株地扯起来的,是我一抱一抱地交给父亲后捆扎起来的,是我父亲一担一担地挑回来的。这一大翻堆棉花禾(管子)全来自棉铺塆那一片洼地。

棉花管子挑回家还不算完。母亲打了几个夜工把那些来不及开裂的棉花坨子(棉铃)摘干净——这些棉花坨子留着慢慢晒干或风干,再用手抠出里面的瓣状棉絮,也会有不少的棉花。棉花坨子摘完,则是全家总动员:连着几个夜晚,捶棉花管子,掀棉花管皮子!工具就是最粗笨的硭棰和最厚实的石墩,材料就是那一翻堆的棉花管子!父亲、母亲负责捶管子,姐姐和我负责掀皮子,弟弟妹妹负责收检已经脱皮的棉花禾的白杆子。

捶棉花管子是为了剥取棉花管子的外皮,当做粗纤维材料卖到供销社,棉花管皮子保持得越好,价钱越高,所以捶棉花管子、掀棉花管的皮子可不是简单的力气活儿。棉花管的皮子长得最粗朴最紧实当然是根部,所以捶管子的关键是要把根部捶扁捣裂了,掀皮子时候只要从根部的开裂处下手,可以一直撕拉到棉花管的杪子上;如果根部不捶开,就算把棉花管子的茎杆儿捣烂了,那皮子也未必撕得下来。父亲开始捶管子时不太懂其中奥秘,拣棉花管子中间段最粗的部位或者开叉多的地方使捶,母亲还曾笑话他“书呆子”。父亲试着掀了掀皮子,明显地母亲捶过的管子好掀得多,于是他立即改进了自己捶管子的部位,工作效率提升一大截。

我家捶棉花管子的时候,塆里也有好几户别的人家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样的夜晚,远近乡村的灯火或明或暗地闪烁,硭棰捣石墩的声音或沉闷或清晰地响起,间或还可听到秋虫唧唧——这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最常见的生活情境之一,它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那年秋天,我们卖了好几捆棉花管皮子到供销社,换来多少零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是不用拖欠了;冬天来时,我还向学校申请了住校,没有赊欠过学校的生活费。

......

父亲若是健在,今天恰好七十四周岁,一把古稀年纪了,估计也挑不了一担沉重的棉花管子;我打电话回老家,问过母亲,其实近两年她并未种过棉花,无需挑棉花管子;而且从分田到户的1983年起,棉铺塆就不归我家了,而今更不知是谁家的地了,多半也撂荒了,无人耕种;父亲托梦给我,是想我去替他看看那一片洼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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