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四篇:
大宋山河
第二章 翰林风月
五
欧阳修名高天下,如泰山北斗,如此推崇《明妃曲》,自是奖掖后进之意。王安石感动殊深,愈觉这李白、韩愈之喻,实在担当不起,乃以《奉酬永叔见赠》回敬道:诗成先给表兄曾巩看。曾巩在京无家,自然以安石之家为家,又因吴氏太夫人年高多病,曾巩常来探视。曾巩说:“此诗敢比杜甫,既有真情深意,韵味又极浑厚,欧阳公一定喜欢。”俟欧阳修到史馆检视五代史修撰事宜,曾巩把诗呈他看了。欧阳修称赞道:“介甫为诗不多,得句必追古人。”于是二人三首赠答诗不胫而走,士大夫争相传抄,唱和者甚众,一时间风靡京城,王安石声名大振。这便惊动了两位少年——眉山苏轼兄弟。原来苏轼、苏辙及第后未及授官,即仓皇出京,回蜀奔丧,在家服母丧三年,方回京师。向吏部递了文字,便到欧阳府探望恩师。欧阳修与苏氏父子在花厅相见,苏洵以所撰《权书》、《衡论》、《机策》等二十篇,呈给欧阳修道:“洵年逾五旬,已无意功名,谨以平时所著述,请明公指教。”欧阳修以为皆是有用之言,说道:“苏公守道安贫,不营仕途,文章久称于世。盛世无隐者,仆自当向朝廷论荐。”说罢,取出与王安石赠答诗三首, 亲手交给苏洵道:“当今人才辈出,这王介甫清尚饱学,实过于名,吾甚钦佩。”苏洵父子回到住处,看了这三首诗,议论起来。苏辙道:“这王安石何等样人,也值得欧阳公这般赞赏?”苏轼道:“彼曾为我等考官,也算是个前辈。”老泉再三寻味,品评道:“此人见事深邃,言人之不言,这'泪湿春风’颇类杜工部。”苏辙道:“'当时枉杀毛延寿’呢,也太过直白 了。”苏轼道:“不可断章取义,连接上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就出人意 表了。只是他这首联两句,值得推敲。”苏辙道:“果然,既敢窥孟子,何不敢望韩公?彼知欧阳公喜学韩吏部,故作此言,以欧阳公非知己者也。” 老泉道:“读诗如品茶,岂可如此吹求耶?”父子三人议论一回,老泉道:“这王安石毕竟是个人物,来日当有一会。”苏轼道:“曾南丰是他表兄, 当年琼林宴上曾有一面,日后多加往来就是。”不久官诰下来了:苏轼授河南福昌县主簿,苏辙授渑池县主簿,苏洵因欧阳修之荐,不试而授将仕郎霸州文安县主簿。父子三人俱已得官,官阶虽然不高,但俸薪足以养家。苏洵白发苍颜感激垂泪道:“我父子生于草野,躬逢盛世,又遇高人,乃有今日之幸,只有以文章谢天下。”苏氏父子三人去拜谢欧阳修,欧阳修道:“明年将试制科,这主簿之任,不赴也可。”苏轼兄弟及第四年,又从九品官做起,本来就觉不是滋味,奈何在家守孝误了一任,正难以启齿,闻欧阳修之言,连忙 说道:“恩师如能保荐,居京备考,再好不过。”苏洵道:“不可,欧阳公垂爱之意,老泉心领。主簿位卑,但为官非经此任,不知仕途艰辛、百姓甘苦。”欧阳修笑道:“同科曾巩、张载、吕惠卿均已考校转为京官,再叫他兄弟去苦熬,也太难为了些。我自有处置。”临别之时,老泉落后,又恳言道:“主簿虽微,地在畿县,足见朝廷见爱,不应更有他求。”欧阳修道:“吾知令郎才气,在县做吏,定与长官难以协调,变生事端也未可知。况且制科既为非常之选,不赴任而备考,朝廷亦当赞许。”老泉这才无话。欧阳修爱才惜才,自是他的一番苦心。但苏轼兄弟失掉在底层历练的机会,实为可惜。人之在世,正有千难万险在前方等待,故而非把根基扎实不可,所以先师才有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格言。少年太过得意受宠,实非吉兆。老泉这次进京是搬了家来的,折变了眉山的“纱毂行”,置买宅院在宜 秋门外,碧树清塘,一宅二院,给他二子分住。两个儿媳都很贤淑,乳母任氏又是带大儿女的老仆人,主掌家中事务。上下不过十口,三人薪俸有余, 也算是个小康之家。再说制科只试六篇文章、一篇策论,由皇帝亲自主持,是三年一举之外的一种特科。说起来难乎其难,其于苏轼、苏辙却是游刃有余。乐得在京闲住一年,随时与欧阳修、曾巩等诗酒高会,从而成为京师名士。这日老泉见院中菊花盛开,让家人买来一篓青蟹。拜托曾巩,务必邀王安石一会,曾巩满口应承。老泉兴致勃勃,诚心待客,取出从家乡带来的 “剑南之烧”,又与二子拟了诗题诗韵。谁知曾巩报称,安石有急务,万难脱身,改日登门致谢。苏辙道:“什么万难脱身,分明是拿大。”一句话把苏轼的性情激起,打马出门,把司马光、范镇、刘敞、张载一齐请了来,持鳌赏菊,作了一日诗酒之乐。从此,苏轼兄弟与安石存下了芥蒂。王安石被一件案子缠住,皆因他兼了纠察在京刑狱,主管开封府和京城驻军的死刑复审。开封市民张某养鹌鹑列市出售,吕府家人吕庆醉饱过街, 索鹑被拒,骂道:“你大爷在这京城市街,谁敢不敬?”张某道:“小人以此为生,请大爷赏几文钱。”吕庆道:“好说,到相府账房支去就是。” 说罢携鹑便走。张某不让,追上前去夺鹑,吕庆大怒,劈头一掌打在张某脸上,立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张气恼不过,飞起一脚踢个正着,吕庆倒地而死。张某大惊,摇不活,叫不应,只好到开封府司衙报案。开封府推问属实,以杀人罪论死。王安石看过案卷,又到司衙审过张某,案情无误,断定开封府“失入平人为死罪”。按律,公取、窃取皆为盗,张某不与而吕庆强夺而去,乃盗也;追而殴之乃扑盗也。盗虽死,当勿论。开封府推官曾公立将“纠察在京刑狱”复审结果,回报府尹吕公弼,公弼曰:“杀人者死,自古皆然。况少年争夺一鹑,玩耍之事,竟追而杀之,如不论死,京城难以治安。”便把此案上报刑部,大理寺、审刑院以为原判无误,并以王安石复审失误而有罪。中书把原审、复审结果报呈仁宗,裁定死刑为是,王安石“放罪”。按例,被放罪者,须到殿门谢恩。安石道:“吕某,豪门恶徒也。横行街市,人皆怨之,被殴之时,众围观而不救,既死人皆称快。吾按律复审,无罪可谢。”拒不谢恩。殿中侍御史吕诲,弹劾安石目无君上,被“放罪”而不谢恩,当二罪并罚。仁宗皇帝因制科考试得人,圣心喜悦,又见为了这么一件事体弹劾王安石,便释而不问。这时应制科考试者四人,苏轼、苏辙、王介、蒋之奇。秘阁试官六员: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翰林学士杨寘、吕公著、谏官范镇、司马光。要求在一日之内完成六论,每论限五百字以上,以四通为及格。苏轼、苏 辙、王介三人,经试官评审,都及格“过阁”,蒋之奇刷下。八月二十三, 仁宗皇帝御崇政殿,亲自主持策试。发下五百多字试题一道,大意是说:朕临御天下三十多年,志勤道远,治不加进,德未至,教未服,阙政尚多;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天下财利,糜费甚多;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有法不依,有禁不止。要革除种种时弊,强国富民,当今要务是什么?二苏本来天赋极高,博学强记,装了满肚子的治道、政要,作文章善于议论,长于引证,鉴古喻今,滔滔不绝。仁宗皇帝这一道制策,正中其怀。及第四五年得官九品而不肖为,闲居京城,指点朝政,激扬阙失,每被老泉训诫,这一次是金殿策对,奉旨抨击,更无顾忌。乃洋洋洒洒,奋笔疾书, 各拟了七千多字一份答卷。试官先评苏辙之卷。司马光、范镇说:“指陈时弊,评论得失,文理通达,忠贯白日。”蔡襄说:“广征博引,失之空泛。请看:夏之衰也有太康,商之微也有祖甲,周之败也有穆王,汉之卑也有成帝,唐之乱也有穆宗恭宗,此六帝王者……自上古以至隋唐,有何义也?”翰林学士杨寘说:“此人眼空四海,大言欺人,动辄两汉以来。说到军冗、官冗、费冗之弊, 声色巨细,请看:'夫军冗未练,则为无兵;官冗未澄,则为无吏。’此言何等尖刻,然而何以治兵,何以治吏?百无一能,正所谓眼高手低者也。” 欧阳修说:“对策以考校学识,学识博则及格。如必求治国之方,我等大臣又如何?其人只九品官耳!”杨寘本是早年的状元及第,对后起这班少年,飞扬跋扈,一向冷眼视之,既在天子面前,更不肯相让,乃复言道:“此人官虽九品,大言无涯,请看:'太祖好武略,太宗好奇谋,真宗好贤,陛下崇文而爱孺,今公卿满朝,进趋揖让。文学言语,上可以不愧于古人,下可以远过于近世。然陛下中夜不寐,起坐而思之,天下事未举者几何?府库空虚,兵革怠惰,闲田满野,河水岁决,戎狄放肆………狄仁杰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与共天下。陛下当择宰相,而宰相当择职司尔。’ 上至太祖,下至职司,任意品评,是何言也?置满朝公卿于何地?此人当黜。”吕公著赞成杨寘,也以为当黜。欧阳修其实也觉其傲气太甚,文士既不足用,永又何以应考?乃不复言。韩琦道:“此人学识渊博,议论通凋, 按理当取;但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取而于身于国其实无益,不如使其以本官历练,后自为用。”范镇道:“既是按理当及,不取恐引起公议。”众皆无言,面向仁宗,仁宗皇帝道:“求直言而以直黜之,天下其谓我何?”乃取为第四等次。第二个评王介卷,众皆以为议论通明,应对得体,取为第四等。最末一个评苏轼卷。苏轼之文,博辩宏伟,其风格与苏辙略同,但其起笔巧妙,褒贬得体,先奠定了“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圣德日新,臣民感戴”这样的一个盛明之世,然后以策问逐条应对。虽然一样的尖刻,但情理切直,令人折服。评卷官一致通过。仁宗皇帝召苏辙、王介、苏轼进殿,见这三人都很英俊,尤其是苏轼, 身高八尺,面如冠玉,二十多岁就有了一把黑亮的胡须,圣心大悦,谓韩琦道:“蜀中竟有这般人物,如卿少年之时也。”乃垂询道:“今天下何病?卿试医之。”苏轼慨然而言曰:“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此三 者,存亡之所由出,而天下之大患也。人皆知之,非臣所独见。我朝君是明君,相是贤相,然而三患终莫能去,盖因其积重难返。五六十年间,游谈聚议,变政易令,其革而不立,易而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也。欲医此病,首当振作。拟定其规摹,而后从事。”仁宗道:“规摹初定,又当如何?”苏轼曰:“内决于心,然后择良工而专任焉。”仁宗曰:“力不可胜奈何?”苏轼曰:“莫若从众。臣之所谓从众者,非从众多之口,而从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从众也。”仁宗大悦道:“诚如卿言,发之以勇, 守之以专,达之以强。苟如此三者,虽北取契丹可也。”于是苏轼被取入第三等。原来制科出身高贵,录取极严,一二等从不授人,第三等就是第一名了。苏轼以前,入第三等者只有吴育一人,官至资政殿大学士;苏轼以后, 终宋世只有二人(范百禄、孔文仲);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开制科九次,共录取十五人,有四次每次仅取一人。后来,苏轼四十一岁时挽王介诗,仍念 念称道“先帝亲收十五人”,以志其出身之不凡也。仁宗皇帝满面春风地回到后宫,曹氏皇后问道:“陛下今日高兴,前殿定有喜事。”仁宗道:“御妻所料不差,今日试制科,为子孙得两宰相。” 皇后道:“愿闻姓氏。”仁宗道:“眉山苏轼、苏辙两兄弟也”。仁宗备言笔试及口试情形,皇后道:“早年曾闻兄弟同科及第,今又同科面君,我朝多佳话也。”皇后即刻备了酒宴,向仁宗道贺。帝后在后宫对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苏轼兄弟,受知于天子,铁定的“宰相根苗”。三苏俱以文章得官,并受天子恩宠,同时名动京师,其论、策各二十五篇,霎时传遍天下。士子争效苏文,有市井民谣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世俗之人善起哄,而起哄最是败事有余。这也算人群的一种劣性。苏轼兄弟骤得大名,而朝廷授官自有制度。苏轼授京官大理评事,差遣作凤翔府签书节度判官。苏辙授商州军事推官。二人官阶,晋升至正八品。苏辙闷闷不乐。老泉道:“从及第至今,做官未做事,九品迁八品,还有什么不如意的。”苏辙道:“理应知足,但意犹难平。”乃上书执政,“乞留京养亲”。老泉道:“吾被命修'礼书’,已是格外之恩,何用你奉养?” 苏轼道:“商州路远地僻,弟愿留京尽孝,亦未尝不可。儿赴凤翔,尽心尽力报效朝廷也就是了。”苏轼将赴任凤翔府,在京同年、诗友纷纷过府送行并为道贺。欧阳修命侍从送来贺札,梅尧臣亲自上门口述一首七律,驸马都尉王诜、国子监王巩送来路途所需什物。每日里嘉宾盈门,惟独不见王安石、司马光、曾巩。三苏大惑不解,心中很不受用。苏辙道:“王安石不来尤可,司马大人和曾南丰必有他故。”老泉道:“司马大人本是试官,必定不肯登门的。”苏轼 道:“贺客如云,六宅不安,也不少这几位了。”大凡朋友交往,最怕在细事上多心。苏氏这般大喜,以王安石、司马光、曾巩之为人,如无非常之 事,绝对不会落后的。何必要动这份心思呢?天子一言千钧重,“两宰相”之说压死人。苏辙背了这个包袱,一直不肯俯首做事;苏轼背了这个包袱,傲视公卿,一生吃尽了苦头,到了也没有做得宰相。此是后话不提。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如果喜欢,就请“稀罕”或“喜欢”一下,然后转发与大家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