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六） / 四六文摘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个案四）

宋·邢俊臣：临江仙·咏梁师成诗（残句）

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

此词出处及本事见宋·沈作喆《寓简》卷十：“汴京时，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猎文史，诵唐律五言数千言，多俚俗语。性滑稽，喜嘲咏。常出入禁中。善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调时人之一笑。……内侍梁师成位两府，甚尊显用事，以文学自命，尤自矜为诗。因进诗，上皇称善，顾谓俊臣曰：'汝可为好词，以咏师成诗句之美。’且命押'诗’字韵。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上皇大笑。师成愠见，谮俊臣漏泄禁中语，责为越州钤辖。”

词语绝妙，可惜非完篇，因此不得跻身于各种词选，也很难获致词学评论家的赏鉴。

唯近代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二二着眼论列，大加赞扬道：“邢俊臣……奉谕咏梁师成诗，一以俳谐出之，不但不涉谀词，其曰'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直是诮其不能为诗，徒自苦耳。颇不为权阉气焰所慑。斯人风格，信非康伯可、曹元宠辈所可同日语！”

康与之字伯可，南宋高宗时词人。曹组字元宠，北宋徽宗时词人。两人多应制作词，然止于“谀”和“谑”，故况周颐用他们来和邢俊臣作对比，认为他们不及邢氏远甚。

遗憾的是，这几句词况氏并未读懂，因而其妙处也就无从窥见。

按《寓简》所谓“上皇”，即宋徽宗。徽宗是一个文化修养很高的君主，能得到他的“称善”，想来梁师成的诗还说得过去，邢俊臣何至于“诮其不能为诗”？

退一步说，即便邢词真是“诮其不能为诗”，又有何“俳谐”可言，竟能逗得徽宗“大笑”呢？

其实，邢词的要害在于字面上都是赞扬的好话，而由于所咏对象的身份很特殊，这些话却成了刻毒的嘲弄。

梁师成是太监，太监哪来的胡须？

邢词正是扣住这一点在做文章：梁公公作诗可真下功夫啊，“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作那么多诗，胡须还不全拔光了哇？您看，难怪他下巴上没一根胡子呢！

徽宗、梁师成都不是笨伯，自然一听便懂，旁观者乐而“大笑”，当事人羞极“愠见”，效果何其显著！

像这样拿别人的生理缺陷来取笑逗乐，原本是不道德的；但梁师成是个大奸臣，徽宗朝臭名远扬的“六贼”之一，故而词人对他的戏谑，不啻是代一切痛恨此贼的大宋臣民出了口恶气，殊快人心，其性质又当别论。

说实在话，邢氏这几句词中并没有什么生字僻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