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UA公开课 | 哲学:死,为什么会可怕呢?(一)
从今天起,amnua视野将新增哲学栏目。我们邀请了全国各地致力于哲学研究的专家、学者,就大家关心和好奇的各类问题进行深入解析。本期,将由广州美术学院教师,深受广美师生喜爱的哲学教师陈衔开讲,聊一聊生死这个神秘的大问题。
陈衔
198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
现任广州美术学院政治、哲学讲师
我是没死过的人,比如子弹横飞,班长冲我吼:快!上!把那碉堡炸掉(前面五组爆破手都牺牲了);或者室友被枪毙(监狱室友),自己被拉去陪绑之类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没经历过,在这里谈论死的言论都是听别人说或书上看来的,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过,如今“死过的人”越来越少,难得现身说法之人,各位将就看我说说吧。
对于死,我有两个困惑:一是为什么有些人不怕死;二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怕死。
有些人真的不怕死
看淮海战役纪录,解放军炸国军碉堡,两个人一个爆破小组往上冲,前面小组牺牲了,班长命令第二小组上。死了,第三小组上、第四小组上,战士死光了,班长自己上。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死掉,换成现代人,早就吓尿了,胆大的也会和班长讲条件:咱们换个方法吧,照这样冲上去还是死啊!可那时的人一切行动听指挥,前仆后继眼都不眨一下。奇怪喔!
也许这是环境造就的?在那天天打仗时刻死人的时代,死神随时降临,周围人都死,死是正常的,多活一天是赚的,谁都不比谁更幸运更特权,活着热烈,死了清静……于是,就不把死当回事了?
古人也有不怕死的,而且是独自赴死的主儿。
战国末年的荆柯,刺杀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明知必死无疑,仍然昂首向前。中国人都知道,就不多说了,忘记情节的请自行脑补。
《史记》的《刺客列传》里,除了记录荆柯,还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高渐离五位不要命的英雄。其中豫让是春秋末年之人,刺杀对象是赵、魏、韩三家分晋的赵国创立者赵襄子。
赵襄子把豫让的主人智伯全家杀死,豫让要为主人报仇。为了不让赵襄子周围的人认出自己,他先行自残:以生漆涂身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病,吞炭火使声音变嘶哑,打扮成乞丐混迹于街市,连他老婆都认不出他——这是何等痛苦!等赵襄子出行时,埋伏于其必经之道。
可是,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豫让,没想到会把马吓坏,赵襄子的马一见他就惊,不知道赵襄子哪根神经搭对了线,马上意识到又是豫让来行刺了(以前行刺过一次,不成功,赵襄子说:“别让我再看到你。”把他放了),又把这倒霉催的豫让抓了起来。这次不可能再放了,豫让请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给自己砍三刀,象征行刺成功,死而无憾。赵襄子还真够霸气,照办!豫让拔出怀剑,跳起来连击三下,大喊:“智伯!我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举剑自裁。
豫让是智伯众多仆从中的一个,智伯死前并没有特意嘱咐他报仇雪恨什么的,他为什么会以死相报呢?赵襄子问道:“你从前事奉过范氏,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一定要为他报仇,这是为什么?”
豫让说出了一句千古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豫让还有一句名言:“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呵呵,“士为知己者死”?如今这种人只存在于武侠小说里,或者郭敬明的“小时代”里了。至于“女为悦己者容”?如今也变味了吧,“女为不识者容”,为所有自己不认识的人“容”,美其名曰“女为己容”。
为理想而死;
为知己者死;
为自由而死;
为爱情而死;
……
这些不怕死的人是怎么活得这么单纯呢?这纯粹之心是如何练出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今天,这些不怕死的原因似乎都不存在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大家都变得怕死了。
可是,死真的这么可怕吗?
不可怕?那你死去啊!
不要这么激我嘛,咱们只是用理性分析一下,和生相比,死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德国有个哲学家,叫叔本华,他有个变态观点,认为活着其实比死更痛苦、更可怕。
叔本华认为,人生就如钟摆,在痛苦和空虚之间摆荡,痛苦是痛苦,空虚是比痛苦还痛苦的痛苦。幸福在现实中不存在,只存在于幻想中,就像拉磨的毛驴眼前的那根胡萝卜一样,差一点就能够着,但永远都够不着。够不着的东西才是好东西,一旦到手,就没意思了。所以,对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不要出生,不要降临到这个痛苦的世界。可是当我们看到叔本华这个真理时,已经出生了,与人生之最大幸福无缘了,只能享受第二大幸福——赶紧死掉,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他这套歪理看似荒谬,实则相当精彩。我这三言两语的概括无法表达出它的神韵,有兴趣者可找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看)。
可是,即使你看完了叔本华的书,基本完成洗脑,认同人生是无尽的痛苦,也不会自杀。因为,寻死更难受、更痛苦啊!
不是吗?上吊?凳子一蹬,挂在那要死还没死,舌头伸老长缩不回去多难受。据说上吊的人两边大腿都是紫的,就是自己猛拍成那样的。
那……换个死法,跳楼如何?也可怕啊!五六层楼太低,万一摔下来不死,终生残疾,生不如死啊!跑到二三十层上,下来是肯定活不了,可在空中运行半天,后悔了怎么办?又不能像唐老鸭一样凭空爬回去……而且,拍在地面,扁平四溅,多难看啊!
最好是暴饮暴食三高痴肥吃死睡死自己,某天爆血管头一歪瞬间挂掉,靠沙发上跟睡着了似的——不过,不过,一定得挂喔,别抢救过来落个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外加颜值暴跌,又是生不如死。
唉,不就是个死嘛,这么简单的事儿你若有如此多的顾虑瞻前顾后的,只说明一点:你还不想死,还不明白“生不如死”的真谛。
据说,真想死的人,上面那些事儿都不是事儿,感觉死的过程不是痛苦,而是痛快!就像用鞭子抽你,很痛苦,但如果抽一下给你100万——美元——还是现金,你的感觉就是痛快——快,再抽,别停!
想象的痛苦比真实的痛苦更痛苦
看来,一个感受并不单纯取决于过程本身,还和结果的满意度有很大关联。若结果是美好的一心向往的,过程的痛苦就会变成爽快,反之亦然。你若真的把死看成是痛苦人生的解脱,那死的过程就会变得无比美妙,跳楼就是让自己融化在蓝天之中。
我有个得抑郁症的学生,痊愈后告诉我,三年前她病得最严重时,晚上走到宿舍七楼天台,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泳池,觉得非常漂亮,很想融入其中——她是真想死了。最后因为放不下父母,才走了下来,休学,坚持治疗。
为了体会她的感觉,我上到她曾经站过的位置,看向泳池,发现离得相当远,完全没有想象中俯视泳池的美妙感觉。心情不一样,即使站在相同的位置,感受都会大不一样。
这就是从楼上看到的泳池景象,很美吗?美到想融入其中吗?
听了她的诉说,我才相信,真想死的人,一点不觉得死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生,不是死。
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死可怕,并不是因为死真的可怕,而是大家要为不能死找到一个借口,为生活下去找到一个理由。人类文化就是为生活下去寻找诸多理由,其中之一就是死很可怕。
叔本华认为,从清晰冷静的理性来看,生活比死亡更艰辛、更痛苦、更可怕。但即使你在道理上完全被叔本华说服了,也不会去死,因为人不是被理性控制,而是被一股非理性的力量控制——被种族生存欲望控制。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是为了让人类这个种族存在下去,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饮食、睡眠、求爱、生育、抚养,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只要能完成种族延续的任务,种族生存欲望并不在乎个体是否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不过,生存欲望会让我们产生一种幻觉,认为死很可怕,生很美好,以此保证人们能忍辱负重,延续种族。
因此,纵然总会有少数人因这因那自杀、解脱,但不会成为普遍现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主动去死,总想把生的日子过得更美好一些。于是,就产生一个蛮绕的哲学问题,太费解了,一般人都绕不出来不感兴趣,但你应该例外,因为你居然看完三千字坚持把这篇文章读到这里,已经非同一般了。
这个哲学问题是:只有不怕死的人,能摆脱生死困扰,或说看破生死之人,才能真正体会生之趣味,活得开心,死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