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局 / 篇一:上海男人的甜蹄髈
元旦日,震坤兄換了個微信頭像,澀澀幾筆,形神俱出。默默看了幾眼,跟震坤兄贊,頭像好,誰畫的?震坤兄講,沈勇畫的。順手發了幾幅沈勇的油畫給我,竟是一幅比一幅好,落筆非常松,穩準狠,才氣閃閃發亮。很奇怪,我太井蛙,竟然從不知道上海有這樣一位才子。震坤兄講,不奇怪,沈勇因故擱筆將近十年沒有作畫,儂圈外人,不知道很正常。倒是圈內人,上海台面上的同行們,暗暗服貼他的,不在少數。微信上三個來回,我跟震坤兄舉手,darling,我想見見。震坤兄一口應允,我來安排。
於是,春風沉醉的夜晚,見到了沈勇,於漢口路1933玫瑰餐廳,當年姚莉唱紅《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地方,春寒料峭裡,同沈勇握著手,互訴了一番熱氣騰騰的傾慕。堂堂一席,分頭坐下,楊建勇兄本已坐定,尤特地立起身,堅請沈勇坐到我一起,你們講話方便,多談談。楊與沈,這兩個人是1960年的同齡人,名字裡都有一個勇字,楊盛贊沈,赫魯曉夫乘二。講得痛快,聰明人遇見聰明人,良宵。
沈勇講給我聽,1978年恢復高考,考入浙美,上了兩年學,到1980年,忽然浙美進口了一批西方的畫冊,讓這群學子震驚不已。共和國油畫,走的是蘇聯的一條獨徑,幾乎沒有機會見識蘇聯以外的畫風。1980年那批畫冊進來校園,沈勇們忽然開了天眼,原來油畫還可以這樣畫。從此,圖書館裡夜夜人滿為患,人人抱著畫冊,勾畫鑽研。那個時候的浙美,真是風氣一新。
沈勇的畫,有一種醒目的洋氣,很糯很松的洋氣,這種氣質,想來是出自骨子裡,不太會是來自刻苦錘鍊。跟沈勇求證,沈勇婉轉答,我母親是1946年16歲讀的上海美專,當時校長是劉海粟,四年畢業,20歲讀的中央美院華東分院,讀了一年,分院全部歸併到北京央美,院長是徐悲鴻,母親是1954年中央美院畢業的。原來如此。當年能夠送16歲的女兒入美術學校學藝術,想來是非常不得了的家庭。出乎意料的是,當夜的話題,從這裡開始急轉直下,一路竟從油畫轉去了甜蹄髈。
我媽媽張偉蔭,在央美讀的是工藝係,畢業之後,分配到造幣廠,在票證組工作。媽媽沒有設計過人民幣,倒是設計了很多票證,棉布票,肉票,肥皂票,糖票,火柴票,當年票證太多了,好些是我媽媽設計的。做了幾年,我媽媽不太開心,因為造幣廠管得太嚴格了,年輕人吃不消。領導很人性,把我媽媽調離了造幣廠,新的工作,是去了益民食品一廠,在四平路,設計糖果紙、設計罐頭,“上海咖啡”那個很經典的圓罐子,我媽媽設計的。隔肩的雪蓮小姐殷殷地問,格麼,儂有很多糖果紙了?沈勇答,有很多,到了學校裡,拿出來送給同學,我自己稍微長大一點,就不玩這個了,糖紙頭是小姑娘白相的。我男生,背了書包,到處打架,斗蟋蟀,玩刮片。棒冰吃完,收集棒冰的棍子,集夠了,自己拿棍子做叫蟈蟈的籠子。抽屜拉開來,鼎鼎多,是一抽屜的玻璃彈子和橄欖核。斗蟋蟀,看人家大人有蟋蟀盆,我還是小學生,沒有,就自己做,拿爛泥捏好,放到煤球爐子上去燒出來。那個時候,真幸福。
跟著嘆,那個時候,小孩子還找得到爛泥。
沈勇說,爛泥多,多得不得了。我家住的房子,附近很多花園洋房,都有很大的花園,那時候,家家戶戶的花園,都在挖防空洞,備戰備荒,爛泥堆在那裡,要多少有多少。現在上海的小孩子,起碼半輩子看不到爛泥的。
媽媽在益民食品一廠工作,廠裡會進口一些外國食品來研究,外國人的糖果點心怎麼做的,研究好了,這些樣品都是吃掉的。所以我小時候吃得滿好,去上學,口袋裡裝著巧克力,白巧克力,那個年代我就吃過白巧克力,巧克力還有白色的,拿出來分給同學吃。
從前上海有種人家,冬天給家裡孩子燉甜蹄髈吃,你家燉嗎?
我一問,楊建勇和沈勇異口同聲答,燉啊,每年冬天燉。
楊建勇家裡是三兄弟,每個兒子,到了18歲,母親都會燉甜蹄髈給兒子吃。冬天,紅棗冰糖,燉一大鍋,孩子放學回家,挖一碗,滾熱了吃。楊建勇講,我麼,一隻甜蹄髈,兩天、頂多三天就吃光了。
沈勇家的甜蹄髈,是父親燉的,用料考究,桂圓、紅棗、冰糖、蛤士蟆,燉一大鍋。蛤士蟆,這個詞,如今很少聽得到了,就是雪蛤。我童年,母親每天下午的點心也是一盅冰糖蛤士蟆,小孩子是不給吃的,有時候母親高興,偶爾會遞一調羹到我小嘴裡。因為小時候沒有暢意吃夠,所以我至今,一直認為蛤士蟆是美物裡的美物,點心裡的翹楚,任何時候看見,一定饞心滾滾。母親吃的蛤士蟆,很多是我剝的,寒假裡的功課之一,是剝這個東西。想不到,今夜星辰,於這個飯局上,同兩位上海畫家,共同溫習舊時的甜食。
楊建勇講,我家是溧陽人,祖父母有滿大一份家當,可惜,祖父吃鴉片,吃光了一份人家。到我父親,14歲到上海來學生意,做皮鞋。我從小到大的鞋子,都是父親親手做的。父親七十歲的時候,跟我講,我老了,儂還能穿十年,我做的鞋子。結果麼,現在父親九十高齡了,至今仍然每年拿一雙新皮鞋給我,都是父親七十歲之前,就給我做好留著的,每年拿一雙新鞋給我。所以,我家裡什麼東西都可以斷捨離,父親晚年親手做給我的這二十雙鞋子,絕對不丟掉的。
去年12月裡杨建勇講過一段舊事給我聽,寫在了《上海的營養三餐》一文裡:
建勇先生治局,歡宴於上海老站,昔日的育嬰堂,很久很久未到此地。坐下還沒有吃東西,建勇先生講個古給我聽。
阿拉小辰光,看馬路上鬥地主婆,儂年紀小,沒看見過吧。我印象最深一次,看見某街心花園裡,鬥地主婆。地主婆立在中央,紅衛兵大呼口號,厲聲質問地主婆:儂吃過人嗎?
地主婆低頭答:沒吃過沒吃過。
紅衛兵怒火沖天,打倒地主婆,再度質問:老實交代,儂到底吃過沒吃過人?
地主婆發抖,答:吃過吃過。
紅衛兵:吃的哪個部位?
地主婆:人心,吃人心。
紅衛兵:怎麼吃的?
地主婆:鹹菜炒炒,鹹菜炒人心。
這一夜的飯局,亦與舊雨新知們,講起了《色戒》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蔡楚生鄭君里的倜儻風流手到擒來,與李安的鄙薄鄉氣,真是一個雲上一個泥裡。上官雲珠舒繡文們的花樣秀嗲,如鮮奶油,與湯唯陳沖們的生硬牽強,如夾生飯,就更加説不得了。吃得很飽的時候,可以開一個《色戒》評點會,閒話講講滿屏的破綻們。
謝謝舊雨新知治的局,謝謝震坤兄,楊珺小姐,雪蓮小姐,季平兄,以及艾米和Pach,千言萬語,不如一句:
玫瑰、玫瑰、我愛你。
王若琳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也好,可惜,騰訊的曲庫裡沒有。
圖片都是沈勇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