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荣：方荣翔与 《雪花飘》

方荣翔先生

《雪花飘》是汪曾祺先生于 20 世纪 60年代编写的现代戏。该戏叙述一位铁路老工人退休后不甘居家过“闲日月”生活，主动办起公用电话站，奔波辗转，为街坊邻里接传电话、服务社会的故事。裘盛戎先生饰演的老工人陈大爷，演唱雄健犷放，表演有声有色。但因种种原因，此剧不久就沉寂下去了。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方荣翔先生于心脏大手术后，忍着病痛，抱病将此剧做了适当的改编、排演，最终在生前将之摄制成京剧电视艺术片，为我们留下了堪称经典的宝贵作品。遗憾的是，因为方先生的过早辞世，这一经典力作未能很广泛地传播。不惟业余戏友少有闻及，专业院团对此剧的了解或演出也很少。

方荣翔《雪花飘》

但是笔者始终认为，方先生摄制并主演的这出戏，是他艺术生涯中极为精彩、极为经典并极具功力的艺术瑰宝。这出戏，在方先生演来，无论是人物造型、唱腔的设计与修改，还是对剧情的理解、对人物的把握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揭示传递，都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在演出中，其“形”其“神”，都深入到了人物的精神的最深处。

除夕之夜，北京的胡同到处张灯结彩，一片欢声笑语，爆竹声响起，夜空中飘扬的雪花和绚烂开放的礼花，把丰年的喜悦、年夜的温暖和欢愉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在飘飞的雪花中，陈大爷自胡同口走来。他的两道剑眉高高扬起，满脸是慈祥的笑意。这发自内心的笑，透射出一个老工人宽厚、善良、纯净的内心世界，一直贯穿在全剧的始终。

方荣翔《雪花飘》

在这部剧中，方荣翔先生完完全全与人物融在一起了，他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工人。据说，当年裘先生为了此剧去体验生活，到北京一位老工人家去学习、观察，与老工人交朋友。回来排练时，众人都觉得他举手投足都是老工人的范儿。也许正是对师父做人及其艺术的耳濡目染，方先生在生活的这一方面完完全全继承了裘先生的衣钵。演戏，先要做人。艺术，其实是一种心灵的照射。

要把京剧这种程式化的舞台艺术化为更加贴近现实的视觉艺术，又不脱离京剧本身，这种艺术上的转换难度是非常大的。京剧舞台上较为夸张的声腔与形体动作都不宜使用了，而需代之以较为生活化的语言和动作，这就要把握好人物行为、动作的尺度。但是，即使是“京剧电视剧”，也绝不能脱离京剧唱、念、做、打的重要元素。

方荣翔《雪花飘》

方先生在演出中设计了一段舞蹈身段动作，伴着高亢的唱腔“北风号”，照着传送电话的路线一路行来。风雪之夜，踩着没足的积雪，顶着呼啸的北风艰难前行，只为了替别人传送一个电话。方先生娴熟地运用舞台身段动作，表现出一个老人在湿滑的雪地中被吹得身子不稳，趔趄着奋力前行的形象。方先生在化用舞台身段动作时，十分注意把握人物的年龄、身份，弃而不用较大幅度的形体动作。在“北风号”场景中，方先生很自然地撩动脖颈上的围巾，这是很生活化的动作。他身体微倾，腿部微屈，以示人在抗击寒风的冲击。并在音乐声中做了几个进三退四，以脚探路的动作。这些动作，既是京剧中手、眼、身、法、步的合理运用，分寸适当，又给人一种现场的深切体验感，如生活本身一样亲切熟悉。

方荣翔《雪花飘》

《雪花飘》的唱腔，豪迈、大气磅礴而又非常优美。在出场的首段唱中，方先生把一位退休老工人在年夜的欢悦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转眼新春除夕（呀）晚哪”这句唱，最后一字不用“夜”而用了一个“晚”字。不用去声，而是用了入声，这是很具匠心的。方先生以他纯熟的技巧，在行腔中把这个字转了个小弯，在尾音时很俏地向上一挑，真是神来之笔！这句唱除了艺术上乘、行腔动听，更把除夕之夜北京人的欢快与陈大爷的欣喜表现得十分妥贴生动。剧中的主要唱段“为人民哪怕它寒风透体雪钻衣”，唱腔昂扬而无夸饰，行腔委婉深情而不矫揉造作，情绪上层层递进，节奏张驰有度，韵味十足，整个唱段一气呵成。方荣翔先生在汪曾祺原剧本和裘盛戎演出本的基础上，对原作中的部分唱词、唱腔旋律做了一些必要的、恰到好处的修改。如原剧作“为人民哪怕寒风透体雪钻衣”唱段，裘、汪先生原词是 ：

“那工农战线的千军万马奔腾急，

我也曾欢欣鼓舞报消息。

每逢到劳动节、十月一，

示威游行反美帝，

千门万户把人期。”

方先生将之改为 ：

“那工农生产日新月异，

我为此欢欣鼓舞传递消息。

每逢到度佳节，

满城中，

家家户户欢天喜地，

我谨守电话寸步不离。”

这一改动，将受当时政治运动影响而加在唱词中的具有标语口号意味的词语，改为一位老工人发自肺腑的、更贴近生活实际的语言，因而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感，更符合人物的身份气质与性格，也增加了人物的亲切感。相应的，方先生在行腔上也做了很好的处理。如“每逢到度佳节，满城中，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句中，旋律不断上行，以花脸的雄浑而又兼有温婉含蓄的唱腔，将一位老工人自豪、欣喜、责任在肩的心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又如“北风号”，这是一段高亢豪迈的唱段。其背景是陈大爷顶着呼啸的北风，在泥泞冰冷的雪地中奋力前行，去寻找传电话的客户。

“北风号，雪花飘，

顶风抗雪奔十条。

急忙来把四号找，

向前我把门来敲。”

此段唱腔前两句以高亢的旋律，配合凛冽寒风的呼啸，显得气势雄浑。而它的内涵，则是在表现陈大爷不畏困难的意志与豪情。

方先生在这段唱上使用了很长的拖腔。如他唱“号”“飘”时，充分地发挥了强劲有力的气息功夫，又使圆润的音色在风声中悠扬远送，绕梁不绝。

整出戏的唱腔，哪怕只一句话，方荣翔先生都精心地处理，使唱腔流畅、华美。“电话中说的是十条四号，写得清来记得牢”这句唱中，“写得清来”的“来”字，使用了一个下滑音，似在确证记忆；接着，自信“记得牢”这个“牢”字语气十分肯定地向上挑去，在音韵上形成了一个相对应的跌宕起伏。唱腔给人的感觉就是“俏”！给听众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全剧至陈大爷终于找到康大娘，喜遇青年余技师，与小红安排好余技师返厂后照顾他妻子的事宜结束。剧虽短，但从音乐、唱腔到人物的情态、动作，皆堪称精湛。

中国京剧   2019-08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