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往事(连载八)
(八)我来到你的城市
儿子的呱呱坠地,让一家人欢欣不己,从出生时像个皱巴巴的小老头样,到几个月后咿咿呀呀的小胖墩,在不断的变化中越来越可爱。日子过的繁忙热闹,院子里各色尿片子迎风招展。
新做父母的俩个人,在意儿子的一切举动,儿子笑了,庄恺比他笑得更开心,儿子哭了,一阵哄。庄恺把干的尿片子收下来,用手搓软,一撂撂叠整齐,放在,橱柜,夹板,床头,随用随取。
回家路上还会捎带个“拔郎鼓”,“提线小布偶”各式小玩艺给儿子,最喜欢的事,就是让儿子骑在脖子上,俗称“马嘟嘟”,让他去“摸高高”慢慢摇晃着身子,逗得儿子咯吱笑,横看竖看,总之,他对儿子满意极了。
“我说,你都喂了他些什么了,养的那么壮,快驼不动了。”
一边乐此不疲的摇晃着,一边开心的问正纳鞋底的蔡蜜:
“能有什么,奶水和米糊呗,你快放他下来吧,瞧你,也不怕闪腰。”
“不碍事,以后你就照这样子,再给我生几个吧,那就可以琴棋书画,长大了就可以精忠报国!”
平凡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七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七年里,蔡蜜和庄恺陆续又生了俩个儿子,偶然,蔡蜜也会想起娘家桥头算命的小瞎子,曾断言她一肚皮的儿子,怪了,这命,难不成有个准数?
基本上,夏日的午饭后,六岁的大儿子,己经开始学背唐诗和练书法了。四岁的次子,刚开始练书法,从一个点开始写,小小人儿坐不住,小竹凳上,扭啊拧的,身上还系着一件围身,依然弄得一脸一手墨,像只花斑猫。
蔡蜜在屋里,轻拍着怀里二岁的小儿子庄广,哄他午睡,庄广生下来比较瘦弱,18个月才会走路,胆子也比俩哥哥小,特别的粘母亲,胳膊肘像章鱼触手般的,勾着母亲的脖子才能入睡,一松开就醒,蔡蜜只得一边轻轻拍着,且支着一只耳朵听外屋的声音,一边哼唱:
“天喔喔,下雨了
阿公阿婆去挖芋头
挖呀挖 挖呀挖
挖出了一只大芋头.....”
屋外面,传来庄恺轻轻和二儿子说话声音:
“这个点啊,就像是你往井里扔一颗小石子,要有力,可也不能太大力,点下去时,好像听到它:咕咚一声,你看就这样子,从高处往下扔,咕咚。”
大约是庄恺握着儿子的小手在写,一遍一遍,颇有耐心,一会窸窸窣窣一阵碎步,去后院里,到那口井边扔石子找落点的感上了吧。
大儿子在书房里,跟着爷爷在那奶声奶气的背着唐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不知......”
不知他何时能完整背出这诗,蔡蜜也为儿子揪起了心。
只有怀里的庄广,依旧半眯着眼,睫毛颤颤抖动着,一只胳膊勾着母亲的脖子不肯睡熟。
可真是个粘人的孩子,陪着睡,活也干不成,眼看快端午了,得包粽子了。这几年世道不好,生意做不好,店铺己经不开了,在家里接老主顾的生意,孩子多了,开支也多起来,好在庄家父子技艺在行内口碑甚好,日子也还能过,就算苦,蔡蜜也不怕,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过日子,比啥都好。
这几年,她在前院搭起了鸡笼,母鸡用来下蛋,公鸡用来年底酬神,又开辟了一个花坛,种上了土豆,番薯,夏天还拉上了丝瓜,黄瓜秧,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驾轻就熟。
就光这些,饭桌上就省下不少花销,她养的鸡只只肥美,种的菜长势喜人,只恨这院子不够大,不然简直她还要养羊。日子忙碌而实在,蔡蜜被需要着也被爱着。
“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养什么像什么。”
夜晚,在被窝里,庄恺摩挲着蔡蜜长出茧子的手,心疼夸她,他的手指灵活有力,温暖的抚摸,消融了蔡蜜白天的辛劳,蔡蜜很满足,有可爱的孩子围绕,有知冷知热的丈夫相伴,还有通情达理的公婆,她做什么都值得。庄恺立志要教好儿子,让他们可以有一身本领,救国救民。
“除了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琴棋书画,还要熟读历史啊,这辈人将迎来几千年来中国未知之大变局,乱世中更需要有一颗清明的心,方能处乱而不惊,懂得取舍,变通啊。”
这一年是晚清历史上的“庚子国变”1900年,风雨飘摇的政治局面,让世道人心不安。而蔡蜜牵挂着该包些粽子应应景,给家人解解馋了,她没精力去想太大,太远的事。
粽壳洗净,糯米浸水,咸肉切成丁,海蛎干泡上水,脆生的莲藕备用,晚上就可以包了,再煮上一晚上,明天早餐饭桌上就有粽子可以尝鲜。
“我一定要多吃几只哦。”
临出门,蔡蜜正在厨房忙着切莲藕,庄恺看厨房没人,双手从后面用手环住蔡蜜的腰,脸颊贴着蔡蜜的后肩,磨蹭会。结婚七年,俩人还是感情浓,也从来没长时间分开过,哪怕只是一天。
“好,包个大个的留给你,让你吃到放腰带,早些回来。”
“昨天,看街上,己经有卖南坳的荔枝,个顶个红,又大,收完钱,买些回来你尝鲜,它最补气了。”
庄恺今天要去书院送货,还得去老主顾家接货,吃完早饭就要出门。蔡蜜拣了块莲藕塞在庄恺嘴里,嘱咐着:
“少买些,费钱。给爹娘尝尝鲜就罢,早去快回,日头晒的。”
招呼完公婆,孩子吃完饭,接着打扫庭院,洗衣买菜,上午,主妇最没空闲了。
夏天己经开始了,才卯时中,太阳己经刺晃晃的逼进院子,推开门,扫台阶,巷口有个清瘦男人身影正朝巷内慢慢走来,穿着灰布衫,戴着一顶窄沿褐色草帽,手提一只深褐色,扁四方形的旧藤箱,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该是哪家的远客吧。
回身扫完台阶准备进门,余光却见这远客朝他们家走来,又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
这是谁家的客人?难道是我家的?是来刻印的吗?还是......蔡蜜心里几个疑问,转过身子,迎向他,此刻,耳朵里居然听到“扑通扑通”放大的心跳声,而来人的正迎着东升的太阳,阳光洒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圈圈光晕,远客脚上穿着一双需要清洗的布鞋,仿佛他,是从迢迢的天国回来人间。
纹丝不动的俩人,刹那间时光凝滞。
应该过了很久,又像是片刻,直到手里松开的扫把柄掉到石板地上,磕出的闷响,戳破寂静。
“是你吗?陈降,是你吗?”
窄窄的帽沿下,是那张久违的脸。正是消失十五年之久,被告知客死他乡的陈降。当年离家的那少年,到眼前的中年男子,他成熟了,也老成了,不变的是身材清瘦,一脸质朴。变的,是眼睛中的沧桑,那种历经过苦难之后平静,静的像炸过霹雳后的苍夷。
“你还是能认出我,是吗?阿蜜,这些年,苦了你了。”
男人手中的藤箱应声落地,几步上前,一把紧紧的抱住了蔡蜜,泪水夺眶。陈降并非来自天国。
当年,挥别妻子,随同乡一起颠沛流离的来到南洋,一起去厂里做苦工,陈降实在沒这个力气,之后去了一家裁缝店做学徒。要做满整四十个月才能出师,几乎没工钱,只管饭,晚上睡柴房。还要帮师娘干家务,带小孩,第一年,全是在缝扣子,盘扣子,手指头长满茧子,磨平再长,长了再磨,再磨再长。第二年开始,跟着师父开始裁些简单式样的衣服,开始慢慢学做唐装,一双手因为长年拿剪刀,关节处都变形了,也正因为好学勤奋,拼着一口劲,他的手艺也日日渐长,在还不满四十个的学徒期,就可以独挡一面。学成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开店,拼命赚钱攒钱。
终于借遍闽南的老乡,拼凑出了一笔钱,租下临街一间小小门面。白天开门迎客,晚上拖出窄窄的竹榻当床睡,从第一年几天也接待不到一个客人,到后来客人带客人,生意逐渐好起来,开始见利了。
这时那个同村一起来南洋的兄弟,因为长年辛劳,年纪轻轻,身体大不如从前,又思念家人,决计回乡,临行前夕来找到陈降,问有否东西捎回,而此时的陈降店铺刚开不久,欠着同乡们一屁股债还无从着落,哪有东西可带回,羞愧之余,托兄弟带口信给蔡蜜,表达他依然不变的决心:
“不赚到十三担银元,死都不回”。
然而世事有不测风云,同乡的兄弟,本来就带了不适上货船,又在风雨飘摇的货船上摇晃一个月,狭小的空间,混浊的空气,加上本来就没攒几个钱,还想着带回家孝敬双亲,根本也不舍得吃,结果不适加重,很快到了极严重的地步,几天后就奄奄一息,自知快不行的年青人,明白此生再也回不了家乡,就恳请船上做工,对他也还照顾的那个惠安人,把他的遗物带回贩头村的,交给他的父母,此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另外,请求他,找到同村陈降的老婆,告诉他陈降带的话。可能是临死前话说不清的关系,也可能是惠安人理解错,就成了“陈降死了,没赚到十三担银元”的谬误。
之后在南洋的十多年,陈降异常吃苦耐劳,手艺好,干活力求完美精致,就算客人拿来的只是粗布,一如既往仔细,不敢怠慢,小小的店铺生意一年年的越来越好,甚至有些客人嫁女儿的衣服也在他这里做了。
每当红彤彤亮闪闪的新娘褂衫做好,陈降总要把它们挂在衣架上细细最后欣赏一番,用铜烫壶,细细压平褂裙上每一道褶子,这是对新人的祝福,愿夫妻从此相处没有褶子,没有嫌隙。
也常在这个时候,他会异常思念妻子,仿佛看到蔡蜜穿着红色的嫁衣,盈盈的对着他笑,好看的就像是六月里的那朵芙蓉花,那么美,那么敦厚。
他恨不得,就此回家了,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想到离十三担的银元还差那么多担,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再苦几年,攒足了钱,回去盖了房子,再买块好地,好好过日子。”
坚定的愿望中,又汲取了奋斗的力量。每当看到街上一家人抱着娃,热热闹闹的走过,偶尔,他也会停下手中的针线,出神的目送人家远去,羡慕之余是暗暗低落。他攒着挣来的每一个钱,不像别的男人抽烟喝酒,偶尔还去嫖女人,只要攒到一个整数就去钱庄兑成一张银票,小心翼翼的藏进竹榻的夹层里,每藏一次,就离家乡近一步,离蔡蜜更近一步,这是他孤苦岁月中最开怀的时刻。
这其间,街坊有些看陈降手艺好,人忠厚,虽是外乡人,可有一好技艺傍身,养活一家子容易。有多个来给他说媒,要把姑娘说给他。
这当中,隔壁粮油店的楼老板,有心要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他女儿二十四岁,打一手好算盘,为人爽朗大方,来说媒的人也踩破门槛,可这楼家女儿横竖没看上,可对陈降另一番对待,过年时让父亲唤陈降一起吃年夜饭,把难得吃的白切鸡,逢最好的夹到陈降饭碗里,堆得尖尖的。陈降心思这么细腻,他知道她对他有好感,他也有好感,楼家的女儿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灵动,她还梳着和蔡蜜一样的麻花辫子,油亮乌黑,看见她,他突然就想起了在家中苦待他的蔡蜜,也正因此,他更加多一分好感,把她当妹妹般看待,为了回报楼家对他的关照,他给她做过一身衣服,非常合身,她喜欢极了,可也因为太喜欢,反而舍不得穿,收在柜子里。
他找了机会,把自己身世告诉了楼家,表明了心迹,绝不会在南洋安家,因为妻子在等他。旁人也有劝他,你出来十多年了,又没小孩牵着,妻子恐怕早另嫁了。陈降坚定的回绝,在1他和妻子有过约定,俩人就一定不会变心。
也就在庚子年春节前,钱终于赚到了,当他把最后一件唐装交付给客人时,自己也热泪盈眶,十五年的艰辛,总算功德圆满。钱换成可在泉州兑换的银票,店铺在最短的时间里便宜兑出,在街坊依依挽留中,他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船,恨不得一步千里。
行李里有一只他用惯的,小巧的铜烫壶,还有给父母,给妻子各做的一套衣服。到了泉州港后,在银铺里兑换了银元,他雇来挑夫。把十三担银元,浩浩荡荡的向岅头村挺进。整个村里的人都看呆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他从两个哥哥惊呆的嘴里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我爹娘,还有我老婆在哪?”
陈降焦急的问哥哥,哥哥露出为难表情,拉他到祠堂,陈降赫然看到父母的牌位,悲怆的瘫软在地,嚎啕大哭。众人也是又同情又感叹,泪眼模糊中,陈降焦急的追问蔡蜜的下落,哥哥又找出边上陈降落满灰的牌位:
“以为你死了,为你做了衣冠墓,立了牌位,走了。”
陈降仰面哭号,十五年前,在这里他立下了誓言,然而今天誓言实现了,可是物是人非,这真是造化弄人,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母,未能尽孝,更对不起蔡蜜,他无法想像她一个人是如何挺过来,他要不计一切的找到她,补偿她。
“一定要把老婆找回来。”
就这样,又一个信念在陈降心中立了起来,他去蔡蜜娘家找,可他的大舅哥如何会让陈降打破蔡蜜现在的生活,同情归同情,只说妹妹离开多年,从未联络,或是己不在世,也未可知。
陈降坚信蔡蜜活着,他四处寻找,到处托人打听,钱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就在钱都快花去一半时,他得到了蔡蜜在厦门庄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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