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魏丽饶作品丨过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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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终于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

政府给送了锅炉,提倡使用环保燃料取暖。也就是说,今年冬天人们不烧煤炭了,改用地里收罢秋留下的玉米杆子,村委会专门组织将玉米杆压制成燃料。老百姓都很稀奇,保护环境造福人类的事,各家各户便积极响应。母亲早早就请了安装的师傅来给装上了。这是个新鲜事物。自打装成后,每天都有许多村人来提前体验锅炉取暖。起初人们是不相信的,“就那么豆粒大个炉子,烧点玉米杆子就能当煤用哩?”“今年冬天准备冻死哇!”“新鲜个两天就扔一边哩。”然而,当人们聚在屋里暖烘烘地拉家常时,不自觉地便接受了这神奇玩意儿。

各家都着急装暖气,安装师傅供不应求,唢呐婶迟迟没排上队。屋子里的炭火马上就要下岗了,半死不活地蔫着。唢呐婶也懒得搭理,吃过午饭趁太阳还暖便来和母亲说话。“左不过是纳鞋底子,到哪不是这一回事!”下午来串门的人多,早到早占个好座位。阳光从大玻璃窗户上照进来,落在老粗布沙发套上。才坐一会,唢呐婶便觉后背汗津津的,只好割爱往阴凉处挪了挪。

欢乐的时光过得很快。人们仿佛是跟挂在当空的白日头说话,幸而日头老爷不挑剔。村里除了外出打工的,进城带娃娃的,移居城里的,剩下这些人头怎么个算也不足以成群结队。就这么一囫囵吞地挤了一屋子,差着辈儿凑热闹。太阳西斜,转眼又粘在了唢呐婶的身上。方才还大着嗓门聊刚出生的小外孙子,这会儿就歪在沙发里大张着嘴扯起了呼噜。没人搭理她。想当年,唢呐婶可是村里响当当的女人。人高马大,干起活来锅里灶里,田里地里,样样不在话下。吵起架来也是高门大嗓,干巴儿脆。性格温和的唢呐叔跟她商量点事,里外总不能对付。有时只得把唢呐吹起来才管用。自打唢呐叔走后,她就成了这副“德性”。走哪是哪。仿佛这日子是旁人雇了她来过似的,毫不负责任。睡就睡去吧,可怜人儿!

唢呐婶是被女儿打视频的铃声吵醒的。一屋子人闹纷纷她没听见,倒是这视频铃一响,她就打了个激灵。“浩浩?浩浩!”视频还没接听,她就慌慌张张喊起了孙子的小名,清醒后才弄明白是女儿打来的。好一阵热闹!一会是两亲家寒暄,一会是小外孙哭闹,又一会是跟女儿扯到姨妈借钱的陈年旧事。唢呐婶聊得热火朝天,一屋子的人声都给压下去了。大家围过来看那才出满月的胖娃娃,各自又想起了自个儿心心念念惦记的人儿。可不是!留在村里的大多都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了,提起儿孙们,那才是他们的真话题,谁嘴里都有嚼不尽的“香饽饽”味儿。不知谁惆怅了一句,“都快半年没见着外孙子哩!”屋里突然就沉默了。

视频不是唢呐婶挂的,她说话时总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屏幕上的外孙子,结果不小心挂断了。女儿没再打过来,她便唉声叹气地自责了半天,“这视频兴得倒是好,就是只会接不会打哇!”

冬天的黄昏瘦小,天一瞌睡就是黑夜。

眼看院里的阳光没了筋骨,疲沓沓糊在院墙上。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母亲客客气气地一一送出大门,又再三关照,“赶明儿再来!”母亲当真是盼人每天来哩,否则日头老爷子拖拖拉拉走得太慢了,一个人这日子没法过啊!

眼看唢呐婶是不打算走了。她倒没开口直说,就是一个劲地念叨,“一个人吃饭不香!”“家里馒头烧饼豆包子样样有,就是吃不出个味儿来。”三句两句,母亲明白了唢呐婶的心思,便主动留了她吃晚饭。现如今,谁家管不起顿饭吃,倒是这份热闹实属难得。平时母亲一个人在家,情形跟唢呐婶无甚区别,做一顿饭够吃两三顿。原本早上吃剩的馒头和粥还在冰箱里留作晚饭的,这下有了唢呐婶,倒能好好做顿新的来吃了。

这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盛宴。她们性格不同,但境遇相似。中年丧偶,子女都在外工作,常年独居农村。尽管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却也吃得香是香,辣是辣,足够同病相怜或抱团取暖。唢呐婶说儿子这回去上班一个月了也没打个电话来,“我倒不想他狗日的,就是想俺那小孙孙。”母亲说,“出门前你给他下个任务呗!”“不哩!他忙他的,下了任务他也顾不上打。”母亲放下筷子去找台历,“快过年了,过年就都回来哩。”“可别瞎高兴,年过不完就又飞哩!”台历上被母亲标记得密密麻麻,哪个孩子哪天回哪天走,她不知已经勾画了多少遍。

看得出,唢呐婶很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去倒像是自家没饭吃的样子。因而她盛饭夹菜总有点放不开手脚,母亲便尽可能让着。“锅里多着哩!尽咱俩吃饱,剩下的给狗。”乍听上去母亲这话多尴尬,又不礼貌,但这就是她的日常。两碗饭,一碗自己吃,一碗留给狗儿。

有粮食在,村庄就活着。可眼下村里人种庄稼,靠的都是情怀。谁吃得了那么些粮食啊!春种秋收的忙碌,不过是为了回味曾经的热闹劲儿。人没了,再没有人愿意老实古板地守着农村的土地靠天吃饭,靠粮过活了。别说种地,村里连个嚷架的人都没了哇!窑院都空着,就像老人脱光了牙齿的口腔,黑黢黢的空洞。没一丝生气,更无希望。谁家还有闲余人力站出来为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吵嚷呢?况且就算你扯开嗓门嚷了,也难有个回应了。

唢呐婶敞开肚皮美美地吃了个饱。间或她们也聊到故去的唢呐叔和我的父亲,却不是往日那般凄凉,倒是回想起他们生前许多有趣的故事。

夜很深了。一弯上弦月微笑着挂在窗前,院子里的梨树被母亲包裹上冬衣,对这夜很无所谓的样子。满天星星像是有人专门撒上去的,微弱的星光卖力地攀附着夜空,生怕被屋里那起伏不断的泼辣辣的笑声给震落下来。

母亲把院里收拾妥当,锅炉里填满燃料。再回屋时,唢呐婶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唉!可怜人儿。”母亲凝望着一屋子的黑,自言自语,又抱来被子轻轻给她盖上。唢呐婶猛地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他婶,今年一年又是安路灯,又是装锅炉,又大搞美丽乡村建设,照这势头下去,麻糊村是要拐弯哩!”

母亲愣愣地看着唢呐婶,发现她其实还在一本正经地过日月,还在关心国家大事。


作者简介:魏丽饶,山西长治人,现居江苏昆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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