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廖静仁《我的凤姨是戏子》(下)
文/廖静仁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湖南文联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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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离开了井湾里,先是做手艺,而后又因为爱好文学坚持业余写作,被幸运地招工转干进了县文化馆,继而又进了省城。井湾里也就成了老家,只能是偶尔回去看看。但每一次回井湾里,有两个地方我是必定要去的,一是祖坟地,去给先人的坟头拔掉一些疯长的杂草,为祖宗磕一个头,隔着薄薄的黄土与亲人们说一说话。我会告诉先人,尽管现在世道人心在变,但身为廖家的子孙,尤其是一个受益于汉字的作家,我会懂得如何在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中坚守着天地良心,会对得起曾祖父当族长时自己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要坚持把村口通往外面世界的联珠桥建起来的那一颗善心和决心!其实当我立在先人的坟墓旁拔杂草的同时,也是在暗暗地拔除自己心中的杂草。另外就是会去一趟学堂山上的村小,当然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去凭吊过往的学生时代,而是专程去拜访昔日的老同学君子和心中的偶像凤姨。
这事得从头说起。凤姨痛失了丈夫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厥不振,她那时还只有36岁呀!也再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谁会要她呢?好看又作不得卵用呀!村里原来一些怕她勾引自己男人或担心男人见她妖媚忍不住想去偷腥的妇女,也终于不再对凤姨滋生嫉妒,反而还对她充满了同情,说,一个戏子,从来没下过地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其实妇人们对凤姨的同情,主要还是因为听说她的生理器官有了残缺。这话当然不能明说的,都是女人嘛,说出来多残忍呐!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凤姨48岁那年,却和已经做了井湾里小学老师的君子正式登记结婚了。那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初期,土地都包产到了每一个家庭,我也是到了县文化做文学专干后才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村里的舆论也曾一度哗然,有人说,还是爷孙都做先生的书香门弟呢,找一个可以当自己妈的女人。这简直就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嘛!更有人追溯到他的名字上去了,说看来还是他那中过举人的爷爷给取坏了名字:君子。君子找个作不得用的,真是好色而不淫呐!
但君子的父母和兄嫂们对此事的发生却似乎很平静。
有什么办法呢?君子性格倔,非凤姨不娶。这是他父母的态度。
鞋子合不合脚,手又不晓得的,我们也不好干涉。他的哥嫂说。
其实呢,君子的家人是有着苦衷的,因为君子把自己要娶凤姨为妻的事跟家里人作通报的时候,凤姨已经怀有三个多月身孕了。
不是说她已经……君子的嫂嫂刚一开口就又停住了。
这你们也信?君子说,是排古佬太爱凤姨了。多好的男人呐!既然已经扯到了这个话题上,他也就接着说出了另外一个秘密:那就是庚生在早年放排飙资水崩洪滩时,他下身的根部曾受过重伤……
全家人面面相觑,都一时为庚生的护妻行为感到了惊愕。但作为父母,他们又不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想得更远,人们常说,女大三,抱金砖,而现在将要成为自己儿媳的这个凤姨,来历不明和死过男人且不说,还大了君子整整18岁呀!唉,冤孽啊!也就只有一声长叹。
说心里话,我听到这一消息后,却并没感觉到有丝毫别扭,相反还为凤姨和君子感到高兴。不就是彼此的年龄悬殊了将近20岁吗?
真正的爱情是心与心的贴近
是灵魂的相互吸引
是前世的一个约定
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灵与肉在黑夜里
惊醒黎明的妙曼之舞
我当即就写下了这几个句子,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虽然是下午五点了,并且又是飘着雪花的隆冬,我还是邀了老婆菊儿一起专门从县里带了一束鲜花,乘最后一班客船赶回了井湾里,去祝贺这一对新人。
两人的结婚很低调,反正女方又没有娘家人,只请了两位同校的老师和村支书并村主任。凤姨已经跟君子住在了学校里,这时学校早放了寒假,我们是直奔学校而去的。上了学堂山,还隔着百多米的大操场,我老远就咋咋呼呼地喊道,新郎新娘,快出来迎接客人呐!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一朵一朵的雪花还在缓缓地飘着,我看见从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同时闪出来两个人影,女的走在前面拉过菊儿的手说,嘿哟,你们作家夫妇能来,我真的是好高兴哎!凤姨一脸慈眉善目的笑相,忙回房间拿出一条干毛巾给菊儿清理身上的几点雪花。
能不来吗?我毫不隐讳地说,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我偶像哩!
君子更是乐不可支,他一边搓着手,一边顺口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雪(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你呀!凤姨咯咯地笑过,立马就嗔道,真是个书生呢,还雪呀月的,不赶紧请客人进屋,回头又说,你们饿坏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不饿呀!菊儿摸着凤姨微腆的肚子说,小家伙开始掏蛋了吧?
还好,斯斯文文,蛮听话的。凤姨望了一眼男人,温情地说,像他爸呢!有时也踢几脚,但只要我把戏文一唱,这小精灵就安稳了。
一旁的君子就似乎有了女人般的娇羞,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状态呀!两个女人下厨去了。我在君子的肩上击了一掌说,君子好逑啊!
没想君子却回答得满满当当,他说,君子坦荡荡,实不相瞒,我在读小学时就一直暗恋着凤姨,这一点你应该是可以为我作证呀!
当然。我答得十分肯定,但我也又忍不住想要打趣君子说,我还听说你小时候凤姨没有少抱过你呢!也一定还揪过你的小鸡鸡吧?
哈哈,这一下你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谁让我们是前屋檐搭着后屋檐的邻居呢?所以呀,现在是该反过来我抱凤姨了——去嫉妒吧你!
君子和我一样,也出生在成分不好的家庭,那时我们俩虽然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却是在学校里最受压抑的。说实话,我还从没有见到君子像现在这般扬眉吐气和开心过。我说,那确实,但我可没想到你君子居然既动口,还没手呀!我边说又边扫了一眼两人的新房,见床的档头,有一个湘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书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中间还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和荷叶形喇叭。这该不是……
还真的应验了我的猜测,也就是在那一夜,待我和菊儿吃过真正的“晚餐”后,不,更准确地说,是君子和凤姨捧着鲜花,读过我写给他们的小诗后,两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这里哪有什么外人呀?
我当然是听懂了他们夫妇话中想要表达的意思,忙接过茬起哄说,灵与肉在黑夜里,惊醒黎明的曼妙之舞。那就舞起来吧!如何?
行啊!凤姨拖着戏腔说,请看官稍等片,待我更衣就来——
菊儿还在傻傻地惊愕,君子却已经插上了留声机的电源。
俄倾,文章开头的那一幕,便隆重地在我和菊儿面前推了出来:
锵锵锵锵,以得锵,以得锵……锵!一阵钹鼓、木鱼、锣声从君子手边的留声机里飘过来,但见两只大红水袖在屏风后凌空起舞,紧接着就是一声:夫君呐——你让我等得好辛苦啊……凤姨便出场了。
这是何等地英姿飒爽,而又风情万千种啊!
难怪有佳句说,“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但我也还是注意到了凤姨胸前的一块活血玉珮,那么温润而又夺目。
房间的烤炉里已经添了新炭,旁边煨了一罐安化老黑茶,正应了那一句“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中景致。菊儿还是头一回看凤姨的表演,已经入神,满眼是泪光闪烁,君子在旁亦手脚并用敲着节奏,而我却又难以自控地忽然想起了柳永的一首词,并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怎么忽然想到的会是柳永的这一首词呢?该不会是蕴含着对未来的某种预示吧?窗外的雪花还在影影绰绰地飘,天地却无语。
唯有凤姨好听的声音,如荒鸡的歌唱……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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