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马赛克——值周断想

1.关于夜
杜牧有诗曰: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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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没有书读的夜晚,身体燥热得失去了分寸,似乎要把灵魂从体内蒸发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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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数星星更环保的消遣了,阅读星空——这本无需购买的盲文书,上面写着千万首关于思念一种人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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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告别是一个想起来很审美,说起来很浪漫,落实起来却很残酷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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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无眠之夜,你被周围无数种睡眠包抄,或者说你清醒的空间被无数别人的梦境挤占着。心跳,是沉睡者活着的证据,也是你的负担——不得不跟随它的节奏继续清醒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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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苍穹的凝眸之光,你想在黑暗中沉沦,但根本找不到绝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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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合目,眼皮是透明的,甚至能看到晶状体中游离的丝状物,像璀璨的星河;晚上闭眼,能把黑暗挡在外面,脑海里却是一片光明景象,连主角都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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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听到的脚步声,都怀疑是走向自己的危险,就像你的心情,总是与白天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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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家和实践家思考的东西差不多是一样,区别在于一个是躺着想,一个是走着想,一个在夜里想,一个在白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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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待下雨的家乡,看到暗夜里的闪电就像捕捉到灵感的火花,雨来不来诗都能成。虽然,那很可能只是天空狡黠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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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终于还是下了。淅淅沥沥一夜,以为是梦。梦醒了,雨就停了。出门一看,地面是湿的,和梦里一样。是雨淋湿了梦,还是梦湿润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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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黑夜是白昼的死亡,可不可以倒过来想呢?而且还可以说白昼是黑夜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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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祜也有诗曰: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2.关于肉身
杜甫有诗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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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七十的水分支撑起一架劳动和思想的机器。生命如水是最恰当的比喻,同时也不成其为比喻。既然如此,温柔似水才应该是人的本质,所谓刚强不过一厢情愿式的反生命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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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之于精神,就像书籍之于文字,是载体同时也是一种桎梏。肉身之痛衍射到精神领域,反而升华了精神,精神之痛则完全可以毁灭肉身。古书的增值和禁书的绝迹,道理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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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能走多少里程,早已被肉身所限制而不自知。终点的距离大同小异,只不过有的人前半生走得急,后半生走得缓,而有的人则刚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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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是一条河流,老往里面扔垃圾,它就会污染你的整个水域。如果你误把它当作岩浆,那就有喷发和毁灭的危险。偶尔沸腾起来就哭一哭吧——“泉眼无声惜细流”,“更添波浪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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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为什么是咸的?因为生活本就是咸的。爱人的眼泪为什么更咸?因为爱情已被生活腌制成咸菜。咸鱼为什么要翻身?因为不翻身就会被人吃了还嫌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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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直立行走,可能是一种过度进化:不仅把负重的任务全交付给膝盖,而且腾出双手去抓取更多欲望,还竟然把最无用的胸肌当成力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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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如果真让给丑恶来开垦,他就可能给你造出一个痛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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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长期对“心”的误解,导致心脏负荷太大,而被闲置的大脑,却装满了毫无情感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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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越讲究,体能越下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任何一项运动的极限,都不如某类普通动物的原因。然而人确实聪明,为了长寿,盖起那么多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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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热衷于旅行和爱情,是因为生命的快乐受之于此,一定时候就要把身体交还大地或者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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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稀缺品,一般都在痛苦之后才出现,能主动制造的快乐总离不开身体的“六根”,且随之而来的是满足后的空虚甚至倍加痛苦。其中的“意根”是统领者,就看你如何去“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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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每隔十年我们就会蜕一层皮,好好保存下来,寿终正寝之时摆开来看,除了大小不同之外,会不会看不出衰变的进程——都一样的年轻,或者一样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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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毁灭肉身是为了追求精神的永恒纯洁。自古精神优越者的最终选择,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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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也有诗曰:残年所幸身犹健,闲事惟求耳不闻。

3.关于声音
张继有诗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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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话时所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和录音不一样,是因为传送介质的不同。你久居之地的噪音,客人很敏感你却听不见,是因为习惯性的屏蔽。你朗读时的声音是你的,而默读时的声音却是别人的,是因为你无意识地模拟一种好听的声音……那么,记忆中那个和你说过无数话的人,为何能重现他细微的神情却无法重现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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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声音来自远方的呼唤;有些声音来自地底的呐喊;有些声音来自大脑的思考;有些声音来自身体内部,有些声音来自历史,有些声音来自未来……有些声音来自声音里的声音,不完全等同于弦外之音和话中有话——像主旋律背后隐约的节奏鼓点,放在人身上,就是透过语义表象所能捕捉到的语音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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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好诗,不用读出声,也能感受到诗人语言的特殊口感。读诗,就是读压缩在细节世界里的无数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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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响起,世界就安静了。雨点落下,田野就沉默了——庄稼是雨滴最好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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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旋律,是像老式唱片一样刻入记忆中的,与不可靠的大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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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落在伞上,像许多蚊子为追寻光明而不断冲击玻璃的声音;落在车顶上,像无数幽灵叩响一座封闭的坟墓;落在草地上时和落在头顶一样,悄无声息,不像在马路上那样悲壮地破碎,并且反复被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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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蚊子就能吵得你睡不着觉的原因,主要是它太弱小,弱小得不该引起你的重视,可它偏偏又是骄傲和高调的。你在乎的不是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而是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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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想用一种声音盖过另一种声音,却总是“徒劳恨费声”——他们忘了,声音只能有层次感,不可能被覆盖。何况,沉默也是一种声音。听不到的声音如同看不到的光,杀伤力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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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雨,校园广播放着激越的青春曲,餐厅里有至少300种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饭的聊天的吧唧嘴的打饱嗝的勺碰碗碗碰盆的……悬在墙上的电视机,永远在播放音乐频道,我竟然能从众多嘈杂中完整而清晰地听完一首曲子——高林生《牵挂你的人是我》。这就是四十岁后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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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景的原声;歌,是诗的伴奏。泉,是山的性格;浪,是海的表情。爱,是心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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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会想:如果声音也有色彩,那我宁愿失去耳朵。听觉的消失并不代表声音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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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也有诗曰: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4.关于色彩
白居易又诗曰: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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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万物就开始吞噬自己的色彩:路变成白色,路上的水是黑色,玻璃不再透明,镜子照不出黑暗,湖面成为一块玄铁,远山如墨,近树银灰,田野在山水之间是消失了的过渡,所有的红像凝固的血……影子慢慢从地面站起来,披到身上,所有人都失去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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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新航路从未开辟,这个世界是否就如一幅由几个色块组成的画:黑色的非洲,白色的欧洲,红色的美洲(虽然本色是黄),棕色的澳洲和黄色的亚洲。那么,迪亚士是不是那个打翻颜料瓶的罪魁祸首?文明的色彩必须是缤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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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原色本来单调,夜间的流光溢彩是偷偷借来的。每当旭日开始东升,就不得不把锦衣还给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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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也是单色调,每一部史书都是以一种颜色作背景。人们喜欢戈壁、草原、雪域、沙漠或者纯粹的落日和晚霞,就是因为它像历史,苍茫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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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闪电是彩色的,希望它每次都不偏不倚地劈开我的梦。如果彩虹是一座实体的桥,我一定要去一遭,说不定就能遇见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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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是彩色的,而梦往往是黑白;美好的回忆是彩色的,而忧伤的回忆是黑白;爱情是彩色的,而婚姻的大部分是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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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只有在中国内涵才最丰富:浪漫、吉祥、喜庆、权威、肃穆、奔放、热血、俗艳、禁忌、革命、土地、政权、党派……以及中国本身。有时甚至是矛盾的,但中国人从来不会为此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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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黑色的黑和黑暗的黑,本质不同——一个是色彩,另一个是光线。另一种区别是,黑色你不看它就不是黑,而黑暗,你看不看它都是黑。这就像黑社会和社会黑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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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也是有色彩的。不信你闭上眼睛,把时间想象成俄罗斯方块一样的移动体,它肯定不是黑白的,而且不同阶段和不同流速的颜色也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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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死,色相不死;时间不空,色即是空。就像天空本没有色彩,因为空才有了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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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也有诗曰: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5.关于时间
王勃有诗曰: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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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善良,你在意它多一点,它就回馈你更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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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有一双慧眼,它能在苦难中鉴别出最柔软的那颗心,并保存下来,也能在盛世繁华中护佑那些最清醒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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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以观世音的姿态端坐在每一滴晨露中,每一片叶子上,每一粒尘埃里和每一个瞳孔之中……它从来不以上帝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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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有手,能抚平你的创伤,同时刻上它停留过的痕迹。时间也有体重,你背负的岁月累积到一定程度,你的腰就会被压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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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正脸,是昼夜更迭,是春夏秋冬之变化,是生老病死的轮回……时间的侧面,是光和影,春华与秋实,是深深的皱纹和疏松的骨骼,还是餐桌上的那一层薄灰……时间的背影拖得很长,会把阴影洒到大地上、书本中和头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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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天,时间以呼吸作单位,是把氧气转化为二氧化碳的过程,也是一杯杯以不同滋味被喝下去,又以另一种味道排出来的水。夜间,时间以梦作单位,是无数面孔重现与消亡的过程,也是一腔被不同种类的蛟虫叮咬吮吸,却依然无动于衷地流动着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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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个永不消停的熊孩子,有时一路狂奔,有时倒退着走,有时拐弯抹角,只要不误入死胡同,他就能慢慢长大,变老。老,并不十分可怕,只要你够努力够倔,时间也可以像在宇宙中一样发生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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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肯定是拿来浪费的,没有人能把时间利用到极致。关键在于你有没有给时间留下脚印,以及回忆的密度如何。换种说法就是,把时间往过去倒推时,你会不会显得慌张或者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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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读到一句话“人始终落后于其本身”。那么,请你给我一个答案:是时间在推着我们的身体前进,还是我们的身体推着时间走?我们总把有些爱恨或伤口交给时间去处理,那时间是否是个合格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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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迅速地从岁月的漏洞里逃走,梦想却一直按兵不动。这一切略等于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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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发出如此感叹,是在明知时间不存在速度,它也不会听从你的劝告而停止脚步,我们只能无奈地调整刻度来配合它的情况下。时间更不会随着钟表的死亡而死亡,它只可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于你的概念中消逝——从此握手言和,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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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也有诗曰: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以上种种,我似乎忘了把它们分成诗行……

2020.7.7(状元桥+卢沟桥)

文字:山虫
摄影:山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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