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未见柳絮|散文

张杰:开在窗台上的春天|散文

文/王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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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也是春天。
接连下了几天雨,有天雨霁天青,以为要连晴好几天呢,可是,只晴朗了一天,夜间忽然又下起雨来了。
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恰巧天气晴朗那天,朋友毛弟春困,又不敢午睡,睡了怕晚上更睡不着,为了解乏,独自来到江边林荫道散步。一阵和风拂面,神清气爽之时,忽见漫天飞舞着白色的飘絮,大吃一惊,不知是何物?寻踪细看,发现飘絮是从柳树上飞下来的。这才想起可能是柳絮。他从没见过柳絮,这不期而遇令他惊诧,更令他感叹:几十年来好读书却不求甚解。
其实,怪不得他读书用功不到,此非关学识,而是见识也。
想来古时柳树很多,随处皆可见,不然,诗人怎会乐此不疲地写在诗词中。读过《老残游记》,其中讲他初游济南时看到的景致就是:“家家泉水,户户杨柳。”所以,我们今天徜徉在诗词中,才会触目皆是婀娜的杨柳,随风的柳絮……“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庾肩吾)“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杜甫)“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苏轼)……
红楼梦七十回写林黛玉重结桃花社,组织姐妹们搞的第一次活动,就是以柳絮为题填词。薛宝钗正是在这次集会上写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曾一度广为传诵的葬花词“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说的也是柳絮。
我记得的诗词不多,其中最令我莫名感动的是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温暖的笛声,心头一颤,就会想起这首诗,就会牵肠挂肚地怀想远方的人。
诗中说的“折柳”是笛子吹奏的曲调名,全名叫《折杨柳》,据说西晋时候就有了,《乐府诗集》收有南朝梁、陈和唐朝人谱写的《折杨柳》歌词二十余首,都是伤别之辞。可见柳树又总是与离别有扯不断的联系。折柳赠别的习俗肯定比折杨柳的曲子更早,据说汉代就有了,跟凭栏思远、登高怀古一样,成了中国文化固有的符号。
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一段人们再熟悉不过了。不过,接下来,唱的却是:“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这不又是说的柳树,又与离别有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见这种离愁别绪,思春怀人,寄情柳树,从诗经那个遥远纯朴的年代就开始了。
书本上诗词中的柳树柳絮读得不少,可是重庆的柳树很少,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没几个真见过柳树,更莫说漫天飘飞捉摸不定的柳絮了。重庆虽然也有山有水,但山是险峰,水是大江,不是江南那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格局。多的是构叶树,苦楝树,泡桐树,黄桷树。房前屋后,荒山废地,野生野长,到处都是,虽不成材,却能蔽荫。记得有好些年了,重庆的行道树似乎有特别的标志性作用,几届行政更替,行道树就换过好几茬。先后栽种过黄桷树,刺桐树,小叶榕,银杏树,只有小叶榕和黄桷树最接地气。老重庆人记得,好多地方原本就有几十上百年的大黄桷树。但是,就是没人试过,把柳树种成行道树。
我见到真正的柳絮也是出差到外地。正在胡同中转悠,忽见白絮满城飘飞,跟朋友一样,当时也是吃了一惊。惊诧之余就翻书查,这才知道柳絮就是柳树的种子,上面有白色绒毛(柔荑花序),随风飞散有如飘絮。
有些人说柳花有香味,更多人说柳花没得香味。植物家说柳花色彩不鲜明,但有蜜腺,是借着花蜜引诱昆虫传布花粉。有没有香味,没下定论。但估计正是因为有蜜腺这个原因,有些诗人凭灵敏的嗅觉,就闻到了柳花的淡淡甜香,而写下“风吹柳花满店香”的佳句。
近年,重庆在两条大江边筑堤。长堤滨江,水气氤氲,适宜柳树生长。南岸这边就沿岸植了很多柳树,我们这才得见杨柳依依的尊容。
见柳絮而能生出读书不求甚解的感慨,可见其尚存有一颗文学的心。那些年月,没有其他发展的路好走,又正值青春年少,一代人差不多都爱好过文学。我们几个更是既弄文又习武。可惜都走得不远,就被时代的大潮冲撞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还以为是自己掌控着自己命运呢。现在回头来看,才知道尽是被命运捉弄。很多文友从此搁笔。
毛弟还好,虽然写得不多,但未搁笔,那颗心还在。我见他故居门外的乱石堡坎上,有一盘虬的黄桷树根,曾戏称其:乱石坎上一虬龙,潜伏爪牙待时飞。(这是四年前一个春天的感慨,然而,命运弄人,令人吹嘘不已。他身体不好,一直怀疑会得某种疾病,没想到竟真的因此病而去。)
前些时日,我的身体也很不好。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离自己最贴近的忧虑莫过于身体,假若你以为自己没几天好活的时候,哪还有心思去做别的事?哀莫大于心死,身死次之。心一旦死了,比人真死还惨。
不过,心死并非真死。就如一根柳枝,随手弃于草丛,无意插在泥地,只要遇到合适的温度,水分,就又会萌芽生根,长成一片浓荫。从心死中活过来,如同再生一次。
行笔至此,想起毛弟喜欢的一句诗“柳絮飞来片片红”,说的是一轮夕阳如血,晚风吹起的柳絮漫天飘飞,在余晖中映得片片绯红。但这诗的作者究竟是谁?我不知道,只听毛弟吟诵,手头没得现成的资料可查。
上网查询,有说是罗贯中写的,其诗曰:玉带桥边袅袅风,牧童横笛过桥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也有说是金农写的(金农,清代书画家,扬州八怪之首,号冬心先生,钱塘人,布衣终身),其诗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自忆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两诗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一样,只是前两句稍异。
说是金农写的,影响最大的是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金冬心》。在这篇小说中,汪曾祺除了对袁枚的诗才人品颇有微词,还对他的菜单和随园都很瞧不起。小说里从金农口中吟出来的诗是: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与网上所传的金农诗又稍有个别字的差异。不知汪曾祺先生的资料来自哪里?
一夜风雨,想来柳絮已被风吹雨打去。只有待雨霁日出,邀约三五个朋友去江边,与飘飞的柳花嬉戏,再寻一家小酒店,看能不能见到压酒劝客尝的吴姬?
遗憾的是,一直未能如愿成行。再听春雨,已是四年之后,无端地又想起了江边那些柳絮,在斜阳中空飞。几个月闭门不出,已然错过佳期,未见柳絮。
想起柳絮,就想起了好友毛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今生是再不能相约了。
(原文首发新浪博客)
【作者简介】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退休前是重棉三厂职工。爱好文学,尤其喜欢散文写作,80年代起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过《忏悔》《生命启示录》《石级》《街市灯如雪》《千里看日出》等散文。陆续在新浪博客上连载《大佛段印象》等纪实随笔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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