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54号作品】王琴《文化人玉林爸》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王琴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午饭很简单,一份粉蒸肉,一小盘素炒菜花,一碟泡菜,一碗莴笋叶子汤。粉蒸肉已经连着端了几个中午了,今天还是没有吃完。玉林爸有些愤愤然地告诉玉林妈,这一顿再没吃完,倒球了喂猪,哪个成天莫日地吃剩菜嘛,现在又不是吃不起肉了。

玉林妈瘪了瘪嘴直抱怨,还不是你个老背时的说玉林他们要回来,喊我多蒸点粉蒸肉,玉林他们都喜欢吃,结果哪,人影子都没有见到一个,剩菜倒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

玉林妈边抱怨边收拾起桌子,她到底还是没舍得把那盘还剩一半的粉蒸肉倒掉,又放进冰箱了。

玉林爸是个已经退休几年的乡村教师,在这个不到一百户的川西小村子里还算得上个文化人,每家每户婚丧嫁娶的对联都少不了请他。

当然,玉林爸的小日子过得相当的滋润。虽说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背不驼眼不花,三个子女都有相对稳定的工作,家里不缺吃不少穿。在儿女强烈地坚持下,最近几年,干脆连几亩薄田也懒得种了。

用他大儿子玉林的话说,种那点田干啥嘛,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忙到头也没好多收成,俩老一年的口粮也花不了几个钱,三兄妹一人出一点就解决了。玉林话里的意思很简单,爹妈都老了,该享享清福了,况且小的都不在家,也帮不上忙,只要三兄妹每个月按时将商量好的生活费打给老人,老人也该放心地毫无负担地安享晚年了。

于是,玉林爸放下跟随了几十年的锄头镰刀,按照子女们的要求开始安享晚年。这晚年生活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除了特殊情况,比如出门探亲访友外,每天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后,就慢慢悠悠地踱到村头村委会的棋牌室里,和同样三个安度晚年的老头子玩玩长叶子牌。

这不,玉林妈还在厨房里,玉林爸就已经出门了,去和老搭档们玩会纸牌。玉林爸所在的村子已经被县里定为“新农村试点村”了,村头盖起了两层楼的村委会,大门两边响当当地挂起了好多牌子,远远一看,就像县委县政府的大门一样,甚是庄严。

村委会一楼一间房子门外挂的牌子,叫“村民活动室”,屋子里摆放了几张桌子,靠墙一边还有个摆放了好多书的书架。村委会外面是个宽敞的大坝子,领导说这是个健身的地方,晚饭后妇女们可以跳跳广场舞。因为这个广场舞,县文化馆的老师在这里呆了整整半个月,总算教会了几个年轻媳妇。老师还特地嘱咐,每晚吃了饭就把高音喇叭放起来,集合村里的妇女们练练,一来为了健身,二来有领导来参观这些集体活动也是现成的。

于是,晚饭后太阳一下山,村里的大喇叭就响起来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热烈而欢快。

只是会跳的小媳妇们才不会去教那些身段已不灵活毫不见腰身的老娘们呢,电视里的韩剧已经快到点了。除了村委会屋里那个高音大喇叭是热闹的,坝子倒是空旷得可以跑车。

大喇叭不仅仅放“小苹果”,还有其他诸多需要广而告之的事情也一并大声喊了。包括村里育龄妇女的体检,也是这样堂而皇之地高声嚷嚷:请下面喊到名字的育龄期妇女,明天到县妇幼保健站检查,严秋芬、黄小花……

玉林爸玉林妈这些老人对这样的行径大为光火,嘴里骂骂咧咧的,认为这些事情不应该这样大张旗鼓的广播。更让玉林爸对大喇叭有意见的,还有一件事,每每村里哪家有汇款了,大喇叭就会大声喊起来:李福喜,汇款单一张,刘翠凤,汇款单一张……

那个叫李福喜的老头就是玉林爸的牌友,一旦大喇叭喊了他有汇款单,接连几天,玉林爸的心情就像遇上了憋闷的六月天,浑身黏糊糊的难受得很,总在期待一场酣畅的暴雨,让自己心情明朗起来。

但是,在和李福喜玩牌时玉林爸又不得不装着毫不在意,必须表现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毕竟,文化人有文化人的作派,哪能随便的喜形于色呢?

今天,玉林爸中午没有吃一片粉蒸肉,原因也和李福喜有关,和李福喜的汇款单有关。

狗日的李福喜昨天埋汰玉林爸了。

昨天下午,最后一圈牌快打完了,大喇叭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没有播放“小苹果”,是妇女主任的声音,说是汇款单到了,请喊到名字的尽快去领。玉林爸听到有李福喜的名字时,心里已经有点不舒服了,再看到了李福喜得意地不经意地瞟了自己一眼,心里的火气有点大了。

一向以“看死上家,顶住下家”而鲜有输牌的玉林爸,竟然一时分神,错打了张孤丁丁,哪晓得那张孤斧头,正在小家李福喜手里。李福喜立即把手里的牌一丢,得意地喊,点炮,全黑。

那得意的声音,让玉林爸更觉得他讨厌。啥子了不起的,不就是一炮牌嘛,才好点钱!于是,玉林爸拿出一张红票子扔过去,狠狠地说,找钱!李福喜看了一眼红票子,拿起一把零钱数了数,笑嘻嘻地说,算球了,不找了,不打了,我领汇款单去了。

玉林爸好歹读了几天书,写得了几个毛笔字,教了几十年书,老了还能领点退休金,肯定算得上是村里的文化人,理应受到村里所有人的礼遇。

但是,文化人玉林爸看到了李福喜对自己的不屑,那不屑的含义是这样的:张老头,你洋个球,莫看你几个娃儿都在城市里有头有面地上班,他们孝敬你不,他们给你汇过钱不,哪怕一分哪,从来就没有在大喇叭里听到过有你娃娃的名字。我娃虽说打工,但是你听听,十天半月的就有张汇款单,羡慕死你个老东西!还天天显摆自己有福,到底哪个有福,啊?莫以为你自己有钱,你自己的钱和娃儿们的孝敬比起来算个屁啊!

其实李福喜是怎么想的,只有李福喜肚里的蛔虫才知道,可是玉林爸偏偏就把自己想成了李福喜肚子里的那条蛔虫,每当听到大喇叭里喊李福喜去领汇款单,他都自以为是地当起那条蛔虫,帮李福喜构想了那些埋汰他自己的句子。

昨天下午受的气,直到今天也还没有消化,玉林爸喊玉林妈把给玉林他们准备的粉蒸肉倒掉喂猪,那些白眼狼肯定又不得回来了。气尽管是气,但是每天的牌局还是不能拆散的,不然吃了饭干啥呢,又莫得庄稼种,房前屋后的那点菜园子哪需要好多时间去经营。

夏天,这些菜园就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红色的西红柿结得太多,已经用树棒固定好了,紫色的茄子也一个比一个长,还有绿豇豆、红辣椒、白苦瓜……这些蔬菜在玉林爸的伺弄下,让四周的邻居看了都忍不住由衷地赞美:你虽说是个教书匠,但种菜还真是一把好手啊,看看这些蔬菜哪吃得完啊。玉林妈在一边呵呵笑着,吃不完,等玉林回来了带些,城里哪有这么好的菜啊,又没有污染。

当然,除了屋前院后的菜园子,还有一条叫“虫虫”的小哈巴狗,让玉林妈操心,这条狗是玉林媳妇从城里带回来的,说是一条流浪狗,带回来给老人作个伴。玉林爸不待见虫虫,他越看越看不惯,特别是在外面受了李福喜的气了,回家总会踢一脚虫虫。玉林妈看见老头子踢狗不高兴了,就会大声骂几句,你有气冲玉林发火去,玉林不回来跟虫虫有啥关系,风扯扯的,走,虫虫,我们走,不理个老不死的东西。老太太边说边带着虫虫出门溜达去了。

被玉林妈抢白了几句后,玉林爸反倒觉得气顺了不少,于是,今天吃过午饭,还是慢悠悠地去了村委会。

李福喜早已坐到了村委会外面的长条凳上,他远远地看见玉林爸,就热情地招呼起来,玉林爸,中午吃的啥,快点哦,就等你一个人了。

玉林爸一看到李福喜,忍不住眉头皱了皱,鼻子里哼了声,算是答应并招呼,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睛看着路边稻田里正在疯长的稻子,一边向碰上的乡邻微微点头。

这个动作玉林妈早看不惯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以直白的语言抢白玉林爸的人。死老头子,你开口打个招呼咋了,你的嘴巴就那么精贵啊,都乡里乡亲的,你清高个啥子装啥子文化人,要不是享了政策的福,你还不是和他们一个样,球都不是,人家李福喜还有儿子寄钱,你哪?

一戳到玉林爸的痛处,他就不说话了,也会偶尔招呼下路过的村人。但是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样强制性的政策也执行不了多久,玉林爸依然是那个鼻子里哼哼脑袋仰得高高的文化人。

玉林爸这个时候的清高,目的性很强,指向性也非常明确,他又开始当起了李福喜肚里的那条蛔虫,李福喜,不就是一张一百块钱的汇款单吗,那抵得了啥子事,老子家里百元的红票子多的是,拿出来吓死你,莫一天天神气得很,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呸!

蛔虫发泄完了,村委会也到了,玉林爸终于能稍稍平静下自己的内心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了那句,来,坐起撒。于是,四个岁数加起来超过250的老人玩起了选无可选的纸牌游戏。

这个时候,太阳还有点大,村委会前面的水泥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年轻人出门挣钱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学龄期的孩子们上学去了,带孩子的妇女们,要么睡午觉,要么也凑一块开始八卦了。就连那些香椿树上趴着的蝉也有点懒散了,偶尔半死不活地嚷嚷几句,热死啦,热死啦。

玉林爸有点心不在焉,第一把牌当小家就多摸了张,开局赔了几块钱。他昨晚半夜没睡着,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了很多。看着身边睡得很香的老伴,他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初狠心硬是把三个子女都供出来了,也都在城里各自安家,旱涝保收,算是完满。只是这几年一退休,呆在家里一没事做,就觉得心里慌。

房前屋后的邻居们还能帮着外出打工的儿女带带孩子,自己呢,两个孙女一个孙子都不送回来,说是要在城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不能再像父母们输在起跑线上。一听儿女说这个,玉林爸就义愤难平,也曾多次跟他们交涉,农村养的孩子多壮实啊,城里孩子那么小就关进学校,能有好多快乐?谁说在农村的孩子就输在起跑线上了,你们不一个个的都出息了吗?

可是长子玉林的一句话,完全地打消了老人想帮他们带孩子的意愿。玉林说,爸,你看我们村这么些年考出去了几个大学生,你掰着指头数数,有五个不?你莫耽误小辈的前途了。

玉林爸被玉林的最后一句话呛住了,再怎么也不能耽误孙儿孙女的前途。于是,一年难得地见上一会,哪怕是血缘,生疏也是不可避免的,从见面怯生生地喊一声爷爷到无话可说,从一年寒暑假还能回来一次到现在说是上各种培训班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渐行渐远,文化人玉林爸夜半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

悲从中来的文化人玉林爸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隔自己家几步之外的李福林,每当听到他们家传来老两口逗那个年仅四岁的胖胖的小妞快乐的笑声时,他心里就异常烦躁,于是,越来越看不惯李福喜那张狗脸。“太得意了”,夜半睡不着的玉林爸居然有点咬牙切齿。他想,自己都被人前人后地羡慕了这么久,你一个李福喜得意个啥,有啥可得意的?连那么一张破汇款单也值得乐得屁颠屁颠的?

就这样纠结着,直到屋后鸡圈里的公鸡叫了,玉林爸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开局不利。玉林爸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交叉搓了搓,心里暗暗骂了声娘,当然是李福喜的娘,一边镇定自若地洗牌。

李福喜边摸牌边呵呵笑着,开始说起昨天来的那张汇款单,妞的爹寄来的,说是快到六一了,给妞买新衣服穿,汇了五百呢,除了妞,还喊我们老的也买点衣服穿,莫委屈了自己。李福喜还问玉林爸,玉林的儿子该读小学了吧,好久都没看见那个娃娃了。城里条件好,肯定长好高了。他们六一肯定也要表演节目,连我们妞妞幼儿园都要表演,这几天妞妞天天回来表演给我和她奶奶看……

听到这里,玉林爸感觉胸口被谁硬生生地扯了一下,痛得难受。那个小孙子长好高了?其实他也不知道,看到李福喜家的妞妞一天一个样,他也在心里想自己家的孙子。有一次实在想了,估摸着该放学回到家了,打了电话过去,说是想和孙子说说话。

是玉林媳妇接的电话,玉林媳妇第一句话问的是虫虫,问虫虫乖不乖,问虫虫长胖了点没有,第二句话告诉玉林爸,孩子还没回来,还在老师家学习奥数,第三句话还是关于虫虫的,叮嘱玉林爸要经常给虫虫洗澡……

终是没和孙子说上话,放下电话,玉林爸一眼看见了卧在他脚边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虫虫,还是忍不住,一脚飞了过去,虫虫“嗷”地叫了声,一跃就窜出门去了。自然,玉林妈又是好一阵抱怨。

李福喜边摸牌边问玉林爸,张老师,玉林妈说你们玉林五一过后才回来,都快六一了,这几天是不是要回来了啊,那又该你们老俩口忙了,腊猪脚洗好了没有?玉林爸斜视了李福喜一眼,毫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打牌!

这天下午,玉林爸手气很不顺,要么胡牌坐楼,要么点炮。其他三个牌友赢得乐呵呵的,还忽悠玉林爸,昨晚没睡好。当然没睡好,不然你们几个龟儿子赢得到我的钱?玉林爸脸上的肌肉一扯似笑非笑地说。

这个下午,玉林爸似乎钱输得理所当然,但即便是输了钱,回家的路上,玉林爸依然仰首挺胸,瞟都没有瞟一眼跟在后面边走边数钱的李福喜。分岔路口,李福喜家的妞妞已经回来了,看见玉林爸,甜甜地喊了声“张爷爷”,这一声稚嫩的“张爷爷”,让玉林爸内心顿时柔软起来,他抱起妞妞,连连说,喊爷爷喊爷爷……

晚饭的时候,玉林爸对玉林妈说,你喊几个娃按时给我把钱汇来,分开汇,多汇几次。玉林妈听得云里雾里,问,你不是说不要娃们的钱吗?不是说我们现在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吗?你还有退休金,要那么多钱干啥子?

玉林爸没理会,继续说,不许打卡里,从邮局汇,直接汇到我们村上……还有,你给那些不孝顺的东西们说,喊我的孙子孙女每个月都回来一次,不然,不然……但不然之后,竟没了下文。

沉默了一会后,玉林爸自言自语地喃喃,狗日的李福喜,等大喇叭每周都喊我领汇款单了,让你娃娃好好看看,等老子的孙孙回来了,天天从你门前过……

晚饭过后,玉林爸坐在屋前晒坝上的藤椅里,他感觉有些懒。

屋后依然是李福喜和他的老婆子在逗妞妞,自家屋里的电视声音很大,不晓得是哪个频道的主持人正精神饱满地高喊着什么。

被他踢习惯了的虫虫丝毫没一点记性,卧在他的脚边,还时不时地伸出鼻子,在他脚上嗅嗅。天已经黑了,夜空中繁星点点,晒坝前面的稻田里,青蛙“呱呱”地叫着,微风习习…….

其实,村里夏天的夜晚很美好。文化人玉林爸静静地想着心事,他的脑中浮现的是辛弃疾的那首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二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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