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到了该道歉的时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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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赖红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间流逝得太快，几十年的时光，好像是朝夕之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夺走了父亲年轻时候的英俊潇洒，夺走了他矫健的步伐。父亲除了说话声音还是那么洪亮，除了温暖依旧，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走路一瘸一拐。望着他蹒跚的背影，望着他不再挺拔的身躯，你会感叹时光的残酷。看到他衰老的样子，仿佛看到深秋时节树枝上枯萎的黄叶，萧瑟的秋风拂过，黄叶在枝头上摇摇坠坠，真的说不定哪阵风拂过，它就会飘落下来。看到他一天天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总是感到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多年来，那些沉甸甸的往事总是压在心里，我担心再不说会来不及了。
三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教师的工资很低，常常手中拮据，总是想把一个钱掰成两个用，因此养成了一种节约的生活习惯。那次父亲有事到县城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我请他到街上饭馆里吃饭。拿起菜单，没有多想，没有点贵两元钱的木耳肉丝，而是点了较为便宜的青椒肉丝。吃饭的时候，父亲辣得不停喘气，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水，脸也变得红彤彤的。我才突然想起我们这一家正宗的四川人，都曾经一起嘲笑过父亲是个“外省人”，因为他怕辣。
这时我的心里开始难受起来，父亲千辛万苦养我长大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见为了给我治病，父亲到院子里腆着脸一家两家借钱的情景；仿佛看见父亲卖猪的钱被偷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难受落泪的情景；仿佛看见父亲在烈日下的苦瓜架上摘苦瓜，为我们三兄妹读书挣学费的情景……
这么多年来，多少往事都随风而过，而这件事却一直压在我的心上。安静的时候，我的眼前常常会时时出现一幅画面，在那个小饭店里，小饭桌上放着一盘绿油油的青椒肉丝，父亲坐在饭桌前辣得不停喘气，渗出的一额头汗水在窗外的阳光下发出细碎的亮光……
来到绵阳不久，我又把父母接到绵阳来，要买房，要养老，要养小，生活的压力像山一样沉重地压在柔弱的肩上。为了应付生活重重的压力，我下班以后还要疲于奔命，常常累得筋疲力尽。面对一家老小，对生活的恐慌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焦虑，压力慢慢堆积，“气压”好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随时都会一触即发。
中午下班回家，我走进厨房，父亲正在准备午饭，因为一件小事引发了炸点，我就和父亲大吵起来，厨房顿时变成了“战场”。父亲这一生的缺憾就是暴脾气，我也完美继承这一缺点。什么原因引起的争吵我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我有意忘记，或许是我不愿意想起。父亲看到平时乖巧孝顺的女儿今天寸步不让，气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离家出走。
晚上，父亲回来了，我们虽然谁都没有提起此事，但是心里深深地产生了隔膜。生活的压力像洪水一样稀释了浓厚的亲情，遮住了童年时期仰望父亲小姑娘的眼睛。或许是不愿意面对生活对我的折磨，或许是不愿意面对无助的自己，演变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的忽视，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亲情消失了，变成了沉默无语、小心翼翼的相处模式。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流过，河堤上的柳树绿了又绿，安昌江里的河水涨了又涨，时间的轮回循环往复，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时间可以抹平很多创伤，也可以忘记很多痛苦，飘散了的是天上的流云，流走了的是河里的流水，一切都可以流逝，沉淀下来的除了爱，还是爱。
日子慢慢走远了，悲伤和痛苦终究没有把人湮灭，慢慢复苏的还有心底的那份美好，像早春柳树那一抹新绿，像春天樱花树上那团粉红，童年时候仰望父亲的美好情感在一点点复苏。可是年轻时候的父亲，那位小姑娘心中“明媚的太阳”，现在已经衰老得像一棵枯干的老树。
现在，我们又恢复了父女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但是内心里始终有一丝阴影，那一件件亏欠的往事一直梗在我的心里。总想向父亲道歉，总是张不开嘴来，总是告诉自己再等等吧。最近，我总感到那遥远的往事仿佛在记忆深处默默注视我，用无声的语言告诉我：道歉要早早做才好，因为真的到了最后一刻，就没法好好道歉了，有可能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望着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道歉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我不想在我们终将离别以后，只留下秋风落叶的某个黄昏，目送夕阳西沉的一双泪眼。我不想在思念他的时候，我无法面对岁月深处那一双凝望的眼睛。
又到了春风又绿安昌岸的时候，又到了杨柳吐绿的时候，又到了我生日来到的时候。我从来不愿意过生日，因为面对艰难的人生，我没有那份庆祝来到人世的喜悦。今年，母亲又小心翼翼地把生日提上了议事日程，没有想到我一反常态地答应了。因为任何郑重的事情都需要一个仪式，我想借这个机会把心中的沉重释放出来。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我们沐浴着早春的阳光，走出了家门。我们并肩走在绿叶下，看明媚的春阳在黄绿的新叶上跳跃，感到温暖而又惬意。多少年来，生活在奔波，心灵在流浪，这温暖的陪伴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不知道上一次和父母相伴而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种“遥远”让自己有一种羞愧，现在才有“好似在人间”的回归。我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不是为了欣赏早春的风光，而是父母脚步蹒跚，走得很慢很慢。
来到父亲喜欢的小饭店，吃着他喜欢的菜肴，给父亲倒了一杯清纯甘冽的郎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母亲酿的葡萄酒，向父亲敬了第一杯酒：“父亲，谢谢你，养育我长大，你一直都是一位好父亲。”父亲既惊诧又感动，浑浊的眼睛闪烁着一丝亮光。是的，父亲，我一直过得很辛苦，你的爱是艰难人生的一束温暖的光，父亲这一份职业你是合格的。
初春的阳光慷慨地铺满人间，和阳光一样明媚的还有我们的心情。“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虽然人生很艰难，好在亲人还在，温暖还在。“那年，你来看我，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我在饭馆里给你点了一份青椒肉丝……”
我声音平静，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父亲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花白的头发中还有一丝丝黑发倔强地生长。我端起酒来向父亲敬第二杯酒：“父亲，当年那件事你肯定已经忘记，我却一直记在心中。以前为了省钱给自己留下很多遗憾，以后无论什么节日我都请你吃最好的，祝父亲身体健康，好日子还在后头……”父亲微笑着望着我，脸上漾起细细的皱纹，像微风吹过湖面荡起的缕缕波纹。
小饭店里人来人往，我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亲情的世界里，那些仿佛消失的往事，在氤氲的饭店中，像蝴蝶一样飞回来了，带来的是阳光和芬芳。我再次给父亲杯子里倒了酒，再次端起酒杯，向父亲敬第三杯酒：“父亲，我要为我们那年的吵架，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
父亲端起酒，喃喃地说：“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父亲，你记得的只有爱，忘记的只有怨。不知道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父亲白皙的脸渐渐有点微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的厨师在偷听我们的对话，年轻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正午时分，我们走出饭店，心地坦然，步履轻盈。阳光在树上画着绿色的画，路边的花儿张开了暖人的微笑。我们行走在阳光下，行走在绿荫下，行走在人世间。
父亲，在永恒的天地中，我们都是暂时的存在，就像太阳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朝露。现在阳光灿烂，树叶清香，在这个美丽的春天，我终于有机会说出了对你的歉意，让我和你之间那仅有的浊气就消失在这一瞬间。父亲，虽然我们今生有缘，父女一场，但是我们终将离别，我们终将遗忘，好在我们还拥有现在，希望你从此像清风一样悠闲，像白云一样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