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写在海子去世三十周年|随笔
文/李晶
【作者简介】李晶,笔名野影,藏书五千多册,读书较早,但效果甚微,以至于二十多个年头读过去了,仍旧一事无成。推崇鲁迅,欣赏海子,喜欢诗歌,爱好阅读,自编诗文集《守望黎明》。曾写过诗句“等待是最漫长的绝望,绝望是最完美的等待”。一直在为了这份漫长的绝望和完美的等待行走在路上。现在新疆从事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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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原名査海生,1964年3月份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979年15岁的海子便以安庆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后来住在昌平。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至龙家营那段缓慢地带卧轨自杀。
以上几个时间点就是海子简短的一生,他15岁之前就是个农村少年,除了5岁那年在比赛背诵毛泽东语录时得了第一名,其它并没有太多的文字记录他天才的一面。然而时光流逝,当我们真正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像流星一般从人间划过了,用“年少而才高”来形容他再恰当不过了。一个生前只被少数人认可,身后却被千万人所敬仰的诗人,如果不是对诗歌抱有崇高的敬意,对生命用那份炽热的情怀去感受,是很难以向日葵的旋转角度,放出太阳般的光辉和温热。
早慧的海子10岁那年便跳级到了高河中学,他的学业一路畅通无阻。直到高一文理分科,由于海子文理科都很优秀,他的班主任更看好海子文科方面的突出表现,而海子的父亲坚决让海子上理科,原因是学理科以后可以当工程师,能更有出息。后来海子的班主任说服了海子的父亲,海子就这样选了文科。或许冥冥之中注定海子的命运会与诗歌相遇。
毕业之后,海子才十九岁,在教研室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学校安排他上哲学课,他所教的大学生好多比他年龄还大一些。今天看来,其实他比一个高中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岁,尤其1979年全国高考首次统一招生,当年参加高考的共有468.5万人,录取了28.4万人,录取率仅为6.06%,而北大录取的人数所占比例之小可想而知。被耽误的那一茬人眼睁睁的在寻找着希望,海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脱颖而出,成为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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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间自古以来是由乡绅文化组成的圈子,这个圈子既有维持乡间秩序的作用,也几乎是小范围传播文化的唯一途径。北方“耕读之家”之说源远流长,直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在我们老家生活条件较好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大门左右两边的门墙上方还保留着一边是“耕”,一边是“读”字样的方砖。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七十岁的蒙培元老先生回到作别多年的故乡省亲,给当时读高中的我们做了“耕读传家”的讲座,讲的内容大多已不记得了,但他所讲的“耕读传家”从此再也没有忘记,当年在大学读书,在图书馆看到了他解读孟子和孔子的书。
南方应该也是如此,这点我们从中国近代一些伟人成长的足迹中可以得到印证。比如乌镇的文化自萧统之后一千多年,滋养出了很多文化名人,近代文学大家茅盾、木心等均受当时环境的影响,那里现在已经成了文化重镇,当地的人们都以茅盾和木心为骄傲。刘少奇、胡适、鲁迅等人的成长之路都可以在这方面得到印证。“耕”字很准确的反映了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以农业作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事实,“读”的方式从春秋时期孔子起,一直以私塾的方式延续至清末。被称为“今古完人”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修身”、“齐家”以及“读书习字”多有论述。
海子的故乡怀宁是一个文化之乡,那里曾孕育了一批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科学家、教育家。如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千古一人”清代书法大师邓石如、“两弹元勋”邓稼先、著名教育家王星拱、文化大师刘文典等。从海子现有的几种传记中都可以看得到,当时怀宁的乡邻都以陈独秀和邓稼先为骄傲。即使像海子这种普通的农家子弟生长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不受到一定的影响。
这一切表明乡绅阶层对读书一直是极为重视的,这种影响一直在无形中保留至二十世纪末,或许这也是中国文化是世界上唯一从古至今没有中断的原因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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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经过自己的努力后走入了高层知识分子的行列。这无论在海子的亲人还是同乡看来都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大事,然而命运多变,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会遭遇怎样的变故。犹如《活着》中的富贵因为嗜赌成性,输了个精光之后,在“土改”时划为“贫农”,反而当时生活没有再受到太大的打击——至于后面的一系列悲惨纯属于天灾人祸——王国维笔下悲剧的典型,而赢取他家住宅的地痞最后却被枪毙了。人生有时候就像一场戏,自己既是主角又是配角,自导自演也好,自娱自乐也好,一旦进入角色,只能等演完再退场。
“八十年代”与海子相遇,如同海子同诗歌相遇一样,成了历史无法忘记,诗歌爱好者永远铭记的一刻。在改革开放的巨变下,各种社会思潮空前的繁杂,八十年代是文学上继“五四”之后空前繁荣的时代,由于之前一系列政治因素的困扰,改革开放的大门一旦打开了,各种思潮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在“去”和“留”之间斟酌一番后,一些著名学人去国他乡,在异国寻求着自己的人生目标——高行健、刘再复、陈丹青、北岛、杨炼等;一些受“五四”直接影响或间接影响的老一辈学人在为这个社会的不断进步,文化的不断发展苦苦思索着——王瑶、王元化、巴金、李泽厚、季羡林、张中行等;一些早年出国求学,在当时那个大巨变到来的时候避免了受到重创,终究扬名海外——叶嘉莹、周策纵、唐德刚、余英时、黄仁宇等。但还有一些在洪流中不断的努力蓄势待发,终究学有所成,获得了巨大成功的作家学者——钱理群、温儒敏、陈平原、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史铁生等。
而海子作为新一代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既不像老一辈知识分子那样直接受到过“五四”的浸染,也不曾上过私塾,受过知识分子家庭良好环境的熏陶。当现代诗兴起的时候,海子也许是无意中受到了感染,而选择抵达诗歌的圣地——这一长途跋涉,多少诗人行到中途倒下了,海子也没有例外,这既是个人的不幸,也是家庭的不幸,更是诗歌界无法估量的损失。
以上学人有的当时所处的境很复杂,或许不该如此简单的去划分,但是不管怎样他们的学术思想、文学成就从八十年代至今影响甚大,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发展史最为主要的组成部分,为此他们几乎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我们这些后辈,该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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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这样一个巨变的时代,其好处就是文学繁荣的局面一下子被打开了,“朦胧诗”能够迅速崛起,与积压在几代人心中的忧愤、孤独、苦闷、有着必然的联系。另外,从现有的一些资料都可以表明大部分在当时可以称得上“大家”的老一辈学人对现代诗并未过多的关注。浩劫之后,庆幸活下来的他们,已经被时代耗费了可创作研究的最好的年华,有的仍旧一门心思钻研学问,有的即使平反后受到了不错的待遇,但基本不再创作。甚至像钱钟书这样的大家对“五四”之后的新文学也没有过高的评价,比如像他看好胡适,不看好鲁迅,主要原因是胡适的人格的魅力所在,而不是文学成就。王元化就坦言自己对当代文学阅读较少。
在这种情况下,现代诗的阵地就在年轻人的圈子里,被当代诗坛誉为“朦胧诗鼻祖”的食指,之前写的诗就以“地下”的方式悄悄传播,北岛就自言深受食指的影响,而八十年代初的时候食指才三十出头。当“朦胧诗”以他特有的风格,大量运用隐喻,夸张,暗示等表现方式以抒发内心世界,突破自我价值兴起的时候,这对当时年轻一代的文学爱好者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当时崛起的一大批现代诗人——北岛、顾城、杨炼、舒婷等,至今仍是现代诗的高峰所在。
另外,除了文学的圈子之外,一部分学子充分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创造商机,为能够发家致富时刻准备着。身为农家子弟的海子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思想单纯,阅历简单,而北大有着优良的传统,是新文化运动的阵地,对已经有着不错阅读功底的海子来说,其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面对部分学子优裕的家庭条件,以及少数学子已经在边上学边可以挣到成千上万块钱的时候,海子的内心不可能不焦虑。在那个纷繁多变的环境中,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诗歌的创作上走出一条路来,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朦胧诗”以异军突起的姿势在青年学子之中广为流传的时候,海子没有随着诗歌界的主流方向前行,而是凭借自己诗意的乡村生活经验和丰富的阅读经验,试图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来,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风格刚开始不被圈子里的人认可的原因之一。越是焦虑越是努力越是无法回归到最初的本意和真实的自己,这种焦虑使得海子性格更加孤僻,更加加倍努力,更加夜以继日的消耗自己,最终走向了一条不可挽回的道路。
活着的距离成了一次长途跋涉,成了一次无法回归的永久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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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海子去世整整三十年的今天,有多少诗文爱好者还记得这位年轻的诗人曾有过一个巨大的诗歌的理想国度。他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海子的诗歌理想就是想用个人的力量完成空前巨大的类似于集体成果的《诗经》、《摩柯婆罗多》、荷马史诗那样的巨制,他最看好的诗人之一歌德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浮士德》,尽管歌德年轻的时候生命也曾“危机四伏”,但他终于凭借超人的意志完成了自己的诗歌理想。而海子只有才华可以和歌德相比,其它比如生活的方式,尤其歌德优裕的生活条件是海子无法企及的,这也是致命的因素之一。在这种情形下,海子极力的想被当时的文化界认可,想获得一定的声名和回报,然而他天才的超前意识并未获得和他才华相匹配的认可。正如艾青所说:“叫一个生活在这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
海子的初恋,因为海子爱好诗歌,不能带来理想的经济收入,最终在她家人的反对下选择分手,而海子所在的单位要评选副教授,当时他连参加评选的通知都没有接到,当然海子后来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死之后在开追悼会的时候被“追封”为副教授。这一系列的打击无疑像骆驼背上的根根稻草一样,在不断的挤压着这个年轻的诗人。
歌德二十三四岁已经凭借《少年维特之烦恼》名扬天下。海子最看好的三大诗人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都分别活到了五十六岁、五十二岁和八十三岁。但恰恰相反,海子相信天才短命,这也是他所焦虑不安的因素之一,他敏锐的心灵本就异常的脆弱,尤其生命的最后一两年,他夜以继日,几乎将生平所有的精力都提前赤字给了二十三四岁那段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他获得了成功,他的生命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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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去世两个月后我出生了,如今我很侥幸我活到了而立之年,还能不断努力着,也不排除还有进步的希望的可能。近几年我改变了阅读的方向,逐渐走出了海子诗歌的巨大影响,也想写出一些像样的诗歌来,但只是在努力的活着,未见果实也未见希望。值得一提的是我与海子的相遇。
二零零八年,是令人难忘的一年,对整个社会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件不少:初冬南方遭受巨大的雪灾,接着五月十二日的汶川大地震,八月份的奥运会,“三鹿”奶粉事件,中国的经济危机,神州七号载人航天飞船发射成功等等,都是必将载入史册的大事件。而对我来说,造成了巨大影响的是从语文老师——蒙七十老师是高中读书期间给我启迪和教益最多的一位,那里借来的《海子的诗》和钱理群选编的《鲁迅散文全编》(这两本书读了之后不久我让蒙老师在网上帮我买了),是这十几年来我读的次数最多的两本书,依稀记得买了《鲁迅散文全编》我包了书皮后看着看着边上磨烂了,我又重新包了看着看着又磨烂了,后来用宽胶带把包了书皮的纸沿边上粘了一圈才没有再磨烂。
二零零九年四月份我离家出走去了兰州,在兰州理工大学朋友那里待了十九天。有一次我从汽车站附近花了将近两三个小时走到兰州理工大学去,途径“纸中城邦”书店,花了八十八元买下了西川为了纪念海子去世20周年出版的砖头一样厚重的《海子诗全编》。两年之后同村的朋友“老七”不远千里从湖南又买了一本《海子诗全编》带回来送给我(他不知道我已经有这本书),让我感动至今。零九年六月份的时候,高三毕业在即,我花了五百八十多元在当当网上买了一套二零零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暑假的时候我去工地干活,用十天的工钱还清了向朋友借了买书的钱。
剑萧曾在给我的信中写到“怀揣着梦想上路,即使无路也有希望”。我带着心中的这份希望日夜行走,十几年如一日,最后来到了塔克拉玛干的边缘安顿下来。“生存无需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海子《重建家园》),并且多次安慰自己,总有一天,我能看到一些希望高高的挂在枝上,一些果实深深的埋在地下。
我也多次想像海子诗中写的那样“陪伴花朵和诗歌静静地开放安详的死亡”。那水一般清澈的诗歌意象早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山高水长,一路奔忙,曾经的雄心壮志几乎要被生活磨灭殆尽了,幸而这孤独的人世还有先贤们的作品成为我们生命的养分;幸而这嘈杂的人世还有二三知己一路扶持,相互鼓励让生命的寄托不至于戛然而止;也幸而茫茫人海中遇到可以相伴到老的红颜,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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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最初在《怀念》那篇文章里写到“海子身后留有近200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他一生仅记的3篇日记”。但是海子的诗文遗稿并没有那么多万字,西川在一篇文章里做过说明,但不知为什么,这个“近200万字”被各种研究海子的资料一再引用至今。
海子宏大的诗歌创作的意图和心愿如今只能在历史烟霭中逐渐蒙尘。不能不说时代能造就英才,也同样能够遮挡希望之光。
每当夜深人静
写在時間上的故事
无家可归,梦醒時分
所有的路走起来只有一条
我们一心想回归却越走越远
路過嘈杂的闹市
所有的路途都挤满了人群
我的耳朵集中了所有的矛盾
笔底仍然写不出一句話
留給自己 留給亲人
走近流逝已远的任何一俱躯体
看不清这个世界如同看不清自己
梦的距离和路途一樣遙远
醒的再清醒或睡的再踏实
多年前的那份空白至今无人书写
一杯接一杯的水倒进胃里
不敢惊动那些合起来的日子
我多么想挽留和追怀
遺留在內心深处的那份真切
任时光把岁月打磨的多么透彻
落下去的真相捞起来
面目全非的远不止自己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日夜
——《关于真相》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