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吗,美的就像夏天的花一样……”

獐死于麝,鹿死于角

危险和荣誉总是成正比哒

2011年,初夏。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一位身着旧式军装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里,如同摩挲孙儿脸蛋一样,摩挲着手中的一样东西。在他身旁,几位肩扛将校军衔的军人坐得腰挺背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干扰到老人的思绪。

窗外树上的鸣蝉“知道啦知道啦”的叫着,突然,好像接到什么口令一样,一起停了下来。

老人猛地抬起头,坐直身体,望向对面沙发上一个身穿便装的西方老人。本来被泪水侵染,显得浑浊不堪的老眼中蓦然掠过一道光芒。他开口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那位西方老人没有等翻译就开口回答,但他说的是英语。翻译赶紧跟上节奏,译道: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跟父亲一起在中国生活过。因此能听懂一点中文。但很抱歉,我说的不太好。60年前,我是美国骑一师的一名少尉。这枚印章,是铁原战役接近尾声时,我在一名阵亡的中国军人身上获得的。当时他身中多枪,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说了一句话……”

▲1951年5月下旬美军的15毫米加农炮群在铁原战役中进行炮击,这种火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长汤姆“的绰号而著称

身着旧式军装的老人听着美国老人的话,思绪飞回了60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志愿军炮兵侦查排长……

胃疼,疼的想撞墙。魏子初觉得这事很荒谬,明明身下的山石是冰凉的,为什么胃疼起来会像火烧呢?他稍稍移动了一下,努力减少腹部和地面的接触面积,指望着疼痛能稍微缓解一点。同时尽量把精力集中在望远镜上。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过来了。魏子初侧头看了一眼,那是他排里的班长邹远亭。

“你怎么上来了?不是让你老实在后边待着么?”等邹远亭爬到他身边,魏子初头也不回,没好气的问了一句。

邹远亭比他年长四岁,当兵的时间也比魏子初长,但跟魏子初这个从老七旅时期就参加革命的相比还算是个新人,魏子初训起他来一点都不客气。

邹远亭是个“解放战士”,虽然没喝过洋墨水,但在国民党的炮兵学校里系统学习过文化知识,会用三角法计算距离和高程,算是“土专家”。在炮侦部队里,是眼珠子一样的宝贝疙瘩。因此只要情况允许,魏子初就会尽量让他离战场远一点。

邹远亭嘿嘿一笑,没接魏子初的话茬,道:“排长,地上凉,你老胃病该不会犯了吧?要不我替你一会儿?”

魏子初哼了一声,嘴硬道:“这都夏天了,哪有那么容易犯。”

虽然美国兵的喊话声偶尔会被夜风送过来一两句,但这里离敌人毕竟还有一段距离,没有被发现的风险,他也就不再赶邹远亭离开。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渡口和正在渡河的美军,魏子初忽然叹了口气,恨恨的说道:“他娘的,这仗打的憋屈啊。”

“怎么说?”邹远亭问。

“五次战役刚开始,咱们师穿插速度最快,跑在最前边。结果等到撤退,咱们又得巴巴的往回赶。这都没啥,可咱们师从来都是牵着敌人鼻子走,这倒好,朝也走,晚也走,连睡觉的时候都在走。眼瞅着走到北汉江,美国鬼子倒跑到咱们前边来了。”魏子初咬牙切齿的道,也不知是恨的还是疼的。

“人家是坐着汽车跑的,能一样么?”邹远亭叹了口气,“咱是睡觉的时候都在走路,人家是行军的时候躺车里睡觉……妈的,咱要是也配一水儿美国吉普就好了。

“做梦吧你就。”魏子初撇撇嘴。

邹远亭也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自嘲的笑了笑道:“反正,就算弄不到美国吉普,早晚也得让美国鬼子吃一回汽车的亏,出出心里这口恶气。”

魏子初正要接话,背后又传来有人移动的动静。两人回头看去,来的是留在后边的话务员小周。

“排长,”离着还有几步,小周就压低声音喊道,“师长渡江了,连长让咱们撤。”

187师撤到北汉江南岸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已经有一支美军部队正在渡江。此时人困马乏,补给、弹药几乎用尽。打肯定要吃大亏,不打,部队在南岸耽误时间长了被敌人发现,更是有可能全军覆灭。

万般无奈之下,师长徐信做出一个战争史上罕见的决定:全师撤去伪装,与不远处的敌人平行渡河。

这个决定,赌的就是美军想不到志愿军有这么大的胆子,误会他们是南朝鲜部队。

当然,徐师长那种智深勇沉的指挥官绝不会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敌人犯傻上。

他把师属炮兵在南岸展开,随时准备炮击上游渡河的美军。打算万一暴露,以炮兵全灭为代价,送步兵跳出包围圈。他自己,当然跟炮兵留在一起。魏子初他们就是炮兵的眼睛,也是师长的眼睛,负责盯住美军动向的。

这时候小周说师长渡江了,那不用说,肯定是全师都已脱险。

“嘿!”魏子初咧开嘴乐了,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远处仍在江边忙碌,根本没有发现志愿军一个整师已经从身边漏过去的美军,坏笑道:“饶是你精似鬼,照样喝老子洗脚水。山高路远,后会有期。咱们走着瞧。撤。”

半个多月之后的又一个夜晚,睡得正熟的魏子初被人推醒了。好容易撤到靠后一点睡个安稳觉的魏子初迷迷糊糊的抱怨了一句,睁开眼,发现推醒他的是白天去师部开会的连长。他呻吟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眼睛还有点发直,问:“啥事?”

师长命令,咱们反击。”连长一句话就好像冷水浇头一样,让魏子初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魏子初几乎跳了起来,后撤时受伤的脚碰到地,钻心的疼,他一下又歪倒在床上。“就咱现在这点本钱,守都守不住了,还反击?”

“师长说,就是因为守不住了,咱才要反击。”连长递过一支烟,跟魏子初讲起徐师长的最新安排。

5月29日,上级命令187师再坚守15天。打到现在,已经是第12天,距离完成任务只有3天时间。

但187师实在坚持不住了。

部队全都填了上去,师部都空了,前线的各部队都已经快到极限。全师的防御地域被压缩成纵深极窄的一条。

可以说,既没有空间,又没兵力,弹药也严重不足。想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和航空炸弹下再坚持3天,几乎是个天方夜谭。

徐师长的反击决心,就是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做出的。他告诉连长,既然守不住,那就不要再守。上级的命令里反正也没说一定要让187师防守,只要能拖住敌人,让敌人的攻势停顿下来,一样可以完成任务。

至于如何让攻势正猛的敌人老老实实的停下来,徐师长的主意是“火烧连营”。

被志愿军不间断夜袭打怕了的美军一到夜间就龟缩成团,以坦克装甲车辆围成防御圈,把部队、车辆、弹药、油料掩护在中间。找到这个防御圈,确定其具体位置,为炮兵提供射击诸元,狠狠的打上一家伙,绝对能让美国人老实上几天。

“千斤的担子,就交到你身上了。”连长看着魏子初说,“这是师长对我说的原话。咱们能不能确定美军防御圈具体位置,提供准确射击诸元,关系到这次反击能不能成功;关系到咱们师、咱们军能不能完成任务;更关系到咱们志愿军能不能站稳脚跟。如果咱们做不到,让美军实现了突破,接下来的损失恐怕就大了。你看让谁去最合适?”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魏子初对邹远亭说。

“别逞强了,”邹远亭指指魏子初的脚,“你去了也是累赘。怎么着?担心我是解放战士,政治上不过关?”他开了句玩笑。

“扯淡!”魏子初笑骂了一句,然后正色道:“你一定保重。”

“我一定完成任务。”邹远亭也收起笑容,郑重的向魏子初行了个军礼。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邹。”会议室里,垂老的魏子初沉浸在回忆中,香烟快烧到手了都没注意到。

对面的美国老兵接上话茬:“这位邹先生,我见到他是在6月10日夜晚。当时我正率领一个班执行夜间巡逻任务,在距离营地两公里左右的山丘上,发现了他的侦查小组……”

邹远亭缩身在小山丘的石缝中间,借着蒙了厚厚红布的手电发出的一点暗淡红光,全神贯注的计算着。美国人的防御圈并不难找。由于拥有火力和空中优势,骄横的美国人对灯火管制不怎么在乎。在漆黑一团的朝鲜半岛山地中,很容易就能发现被美国军营灯光照亮的夜空。真正要紧的是测距、测高和计算一定要准确。

虽然集中了全师的和全部军属炮兵,而且尽一切所能补充了弹药,但还是不够多,不能有丝毫浪费。一定要让所有炮弹都落在美国人头上。

邹远亭把目标中心放在了美军营地里的油料、弹药堆放场上。打中这里,美军自己的汽油、炮弹就会变成志愿军火力的一部分。一定要准确、准确、再准确。要打到美国人疼,打到他们不敢再欺负中国人。

他在国民党部队的时候,曾经见到过被日寇刺刀挑死的孩子,见到过被美国兵吉普车撞死的路人。国家弱小,就要受人欺凌。没有谁是安全的。哪怕是当了官,成了名流,也难保自己的老婆、女儿会不会进景明楼。那时候的他对中国已经彻底失望了,只想着有一天攒够了钱能够离开。

▲景明楼事件

是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美国人在烟台开车撞死了一个黄包车夫,共产党控制的烟台政府把肇事者抓了起来,判他有期徒刑,让他支付数额很高的赔偿,还让肇事者和美国驻青岛领事一起,给死者披麻戴孝送葬。

这样的政权,才能让中国人不再受欺负吧。当时他就这么想。因此在战场上,他抓住第一个机会逃到了解放军一边。现在看来,这支部队没有让他失望。

要是那位自诩“中流砥柱”的委座,遇到这样的战局,只怕早就一边带着政府转进,一边指挥部下嫡系“保存实力”了吧。

只有现在这支队伍,才会从最高领导到基层士兵,每一个人都咬死牙关,憋足一口气打到底。才会有勇气跨出国门保护国家利益。

这样想着,邹远亭手下毫不停顿,几个最后的数字眼看就要算出来了。

“敌人!”身边,为他放哨的话务员小周低喝了一声。

邹远亭头也不抬,仿佛没听见一样,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算完最后一个算式。

“什么情况?”一边把最后结果记录在纸上,邹远亭问道。

“好像是敌人的巡逻队,很可能已经发现咱们了,正在展开。”小周把冲锋枪口指向漆黑的夜色,神情警惕的答道。“怎么办?老邹,你快拿个主意。”

撤退吗?邹远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趁着美军还没有合围的最后机会往外冲,逃出去。不,不能那么做。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夜色深沉,现在轻装突围的话,跑出去的可能性很大。但那样就必须扔下沉重的测距装备和步话机。敌人发现这些东西,马上就会想到这是一个炮兵侦查小组,这次反击就泡汤了。

邹远亭看向小周,在对方的眼睛里找不到恐惧,只有焦急。“把步话机给我,顶住两分钟。”邹远亭道。他没有多说任何话,用不着说什么豪言壮语,也用不着解释。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

波波沙冲锋枪清脆射击声在身边想起,小周打出一个又一个长点射。这样的射击方式保证不了精度,很难真的打到什么人,但没关系,只要能把敌人压住一小会儿就行了。美国军人可能不缺乏决死突击的勇气,但他们知道志愿军补给有限,倾向于耗尽志愿军的反击能力之后再进攻。这就给了邹远亭他们一个机会。

“张庄,张庄,我是李庄,我是李庄。美军坐标……”邹远亭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对着步话机的受话器大声喊道。后方的战友肯定一直守着步话机,等着这条消息。他们一定能听到,他们必须要听到。

手榴弹爆炸声响起,冲锋枪的射击稀疏下去。小周可能快没有子弹了。但没关系,消息已经发出了,或者,现在可以试试突围?

“轰!!!”猛烈的爆炸近在咫尺,邹远亭被震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好像经历了开天辟地到弥勒降世那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他再次清醒过来。枪声已经停下了,有人在不远处喊着什么。邹远亭摇摇头,像是要把耳朵里的轰鸣声摇出去。又过了一小会儿,等耳鸣不那么厉害了,他听清了,那是有人在用蹩脚的中文劝降。

从石缝里看出去,能看到小周的遗体。他头上中了一块弹片,应该是被手榴弹炸的。但伤口没有流出太多的血。因为他身上还中了好几处枪伤,在他牺牲前,全身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干了。邹远亭看着小周,心中并没有什么悲痛之情,他知道,很快他们俩就又能见面了。

他掏出手枪,拉开枪机,向茫茫夜色中隐约活动的黑影射击。

战斗很短暂,枪里的八发子弹还没有打完,邹远亭就被对方命中了好几次。有一枪更是直接把勃朗宁从邹远亭手中打飞了出去,不知去向。

不太疼,起码没有邹远亭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呼吸都开始觉得费力。应该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吧。邹远亭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战友们没有收到自己的情报呢?自己牺牲了事小,反击失利的话,接下来的仗就难打了。

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轰鸣,好像巨龙发出的愤怒咆哮。邹远亭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去。一道道火光划破了漆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扑向美军营地。火焰迸发出来,连成一片火海,那是铁在燃烧。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几个围拢过来的美军士兵也睁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炮击终于停顿下来。一个美军军官如梦方醒一样走向邹远亭,弯下腰查看他的情况。

邹远亭没有注意这个美军军官。他还在望着烧得照亮半边天的美国军营。最后一丝生命的光芒从他眼中消逝的时候,他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真美啊,像夏天的花。”

会议室里,寂静压住了所有声音。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美国老人似乎从记忆中醒来,看了看对面的魏子初,说道:“虽然身处不同阵营,但那两位志愿军士兵是值得敬佩的勇士。我知道中国人要落叶归根,就留下这个印章。想着早晚有一天,我应该让他们回家。所以,我来了。”

▲中国志愿军遗骸回国

五年后,魏子初望着车窗外衣着鲜艳的路人们,轻轻的拍了拍怀中的两个骨灰匣,道:“看到了吗,美的就像夏天的花一样。”©

— 熊儿子原创出品 —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