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中的邹平大云寺
在邹平历史上,大云寺曾经经声佛号长盛,庙会闻名遐迩,善男信女纷至沓来,香火绵延数千年。现在,庙址早已荡然无存;寺庙文化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然而,大云寺,却永远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嘹亮的寺院钟声,曾经响彻故乡的原野和村住,也时常伴着缕缕乡愁荡漾在我的心底……
大云寺位于现在明集镇兰芝里村东北约三里,解家村西北约一里,坐西朝东,座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古道旁。史料记载,寺院始建于唐代,四进院落,占地25亩。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东西厢房、僧舍、后院等一应俱全,寺南有石砌大戏台一座,且有庙产数十亩土地。史料称,武则天统治时期,和尚怀义、法明投其所好,进献《大云经》,鼓动武则天称帝,并言称“当今圣母者,弥勒下生也,当作阎浮提主”。武则天遂借《大云经》符命之说,于公元690年正式登基称帝,破天荒成为中国第一个女皇,改国号周,并下令天下各州兴建大云寺,各寺均须藏《大云经》一部,并向民众宣讲《大云经》,为她的称帝制造神学依据。邹平大云寺大概就是建于这个时期,后历经重修,香火长盛。据《邹平县志》记载:“民国间有士绅韩纯一、宋河清等,大云寺倡议创立佛教会,有会员50人,定期集会,拜佛诵经,会员佩戴圆形教徽。”
沿着那条弯曲的古道,从我家兰芝里向东北行约8里路,便到了我姥娘家仓廪。小时候,爱走姥娘家。原因有三:一是年过五旬的大舅,有一手好厨艺,做的饭菜香喷喷,每次都让我吃得解馋;二是每次酒足饭饱,粗通文墨的大舅便点着水烟袋,给我讲形形色色的历史故事。我常常吹着纸捻,给老人家点着水烟,津津有味地听他娓娓道来,听得解渴。范仲淹《划粥断齑》《窖金捐寺》,欧阳修母亲《画荻教子》等励志故事,都使我终生难以忘怀;三是往来必经神秘的大云寺,可以跑进寺院,爬上大戏台,探个究竟,玩个痛快。
记得大云寺邻近的古道旁,有株古柳,树身可供三人环抱。树干上有一粗大的洞口,深不见底。古柳旁,一口石井,水质清冽。传说,常有一条大蟒,从树洞把头探进石井里喝水,尾巴却还没从树洞露出来,我估计这大蟒至少得有两丈长。虽然害怕,却更好奇,心想:“那大蟒究竟长的啥样?能吃人吗?”总想见见,却始终不曾见着。
石井边立一方斑驳的石碑,记叙了大云寺的来历。碑文用文言文记载。我五岁启蒙,背了一年《论语》,凭着这点底货,我几次努力揣摩这碑文到底说的是什么?后来总算弄懂了,大意是:一位游僧,云游至此,困倦已极,便在古柳下入睡。忽然,雷声震耳欲聋,惊醒的游僧,抬头望去,但见黑压压彤云密布,定睛看时,只见一条乌龙,吞云吐雾,兴风作浪。说时迟,那时快,游僧从腰中抽出皮鞭,奋力向云中抽去,于是神龙断尾,龙尾飘然而下,化做一座寺庙。云散天晴,阳光下,红墙金瓦,但见庄严肃穆的大云寺,巍然屹立在眼前。确有此事吗?我幼小的心灵常常为之困惑。所以我始终对大云寺怀着一种讳莫如深的神秘感。
跟大人进寺庙礼佛,和小朋友进寺院玩耍,我的童年曾数十次进出大云寺。记得进得山门,便是天王殿,供奉的是一尊弥勒佛。弥勒袒胸露腹,憨态可掬,大肚能容,笑口常开,永远带给人们快乐。不像旁边的四大天王,面目狰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到其他佛像前,常常是大人摁住脖子强迫我磕头,唯独见到弥勒,我是自觉地想磕头,因为见到他,便自然的心生愉悦。后面是正殿大雄宝殿,供奉的是本尊释迦牟尼。当年,母亲初嫁,奶奶盼望早抱孙子,曾数次来此祈求许愿,后来果然如愿有了我。所以每年六月六庙会,奶奶都会带我来此还愿。我不情愿下跪,祖母硬是摁住我脖子,跪下磕头。那时,我常心想:“这位神仙真会那么灵吗?”
寺院北侧,有钟楼。悬挂一口大钟,足有千斤重。嘹亮的钟声,时常在绿色的原野上飘荡,肃穆,庄重,深沉,悦耳,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那是故乡的标志,在外地工作数十年,每当泛起乡愁,心底便荡漾起大云寺那悦耳的钟声。
寺院南侧,与钟楼对称的是藏经楼。里面藏了不少经书,当然《大云经》是这里必藏的经书。关于《大云经》和大云寺,我曾经请教过一位本家的爷爷。他便是邹平佛教会最初50位会员之一,笃信佛教,样子颇似弥勒佛。他说,《大云经》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净光天女曾在同性灯佛那里听过《大般涅槃经》,后来在释迦佛在世的时候她以凡胎降生到了人间,并且再次听闻了佛法深义。虽然她身为女人,但后来成为国王,得到了转轮王所统领的四分之一的疆土,并且教化所属的城乡男女老少排除各种邪见、异见,广做菩萨事业。
查阅资料,《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新唐书》等指出,《大云经》系薛怀义等和尚为了迎合武则天而杜撰的伪经,后世书载多有附和。 现代国学大师陈寅恪认为,武则天以女身称帝,有违中国传统儒家文化观念,所以她只能从佛典中寻找根据,而《大云经》里女菩萨为转轮圣王的预言正好适合她。陈寅恪认为,事实上《大云经》和《大般涅槃经》都出自天竺,经由于阗(tián)国传入汉地,并非中国人伪造。当代佛学家杜斗城在他的著述《北凉译经论》中详记北凉译经的全过程,他明确指出,《大云经》是古印度人昙无谶北凉时在敦煌译出的,时在公元422年左右。武则天颁《大云经》时,《大云经》已存在了260多年。一句话,《大云经》来自印度,北凉译出;《大云经》不伪,《大云经疏》是解释《大云经》的文章,有新意。
《邹平县志》记载:“每年阴历六月初六,是大云寺庙会,会期5天。庙会期间,善男信女焚香祈福,商贾云集,杂艺毕至。常请乐陵、济阳等地剧团演出梆子戏、京剧等。有时聘请河北吴桥杂技团到会演出零散艺。民间艺人争相设摊卖,1948年庙会废止。”阴历六月初六,正是麦收后不久,新面蒸的大白馍馍,蘸着自家磨的芝麻酱,挂面汤荷包一个刚从鸡窝里掏出的鸡蛋,吃饱喝足,奶奶便领上我们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去大云寺赶庙会了。庙会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而在”。瓜果梨桃,鸡鸭鱼肉,五谷杂粮,萝卜青菜;麻汁凉面,小米凉粉,牛肉火烧,各色小吃;古玩字画,文房四宝;面人、糖人、大冰糖酸蘸、周村烧饼、大风车,牲口交易市场等,挤满了能见的主要空地。其间,杂耍的、卖艺的、说书的、卖狗皮膏药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大戏台上,锣鼓喧天,精彩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正在演出。只听掌声阵阵,喝彩声不断。远处,吴桥杂技表演,吸引了不少爱看热闹的孩子。他们一手吃着冰糖大酸蘸(冰糖葫芦),一手举着大风车,津津有味地看着杂技表演,原也是很惬意的。
庙会上,最不和谐、最令孩子们恐怖的,是“叫街、离头子”的。多是一位中年男子,光了膀子,拿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油光光的光头上砍去,顿时,鲜血满面。他便高声“叫街”,伸手向摊主和行人要钱。鲜血淋淋,非常可怕。身强力壮,四肢健全,不以自己的劳动换取温饱,却残害自己的身体去乞讨——可悲,可恨。常常把孩子们吓得乱钻、乱跑。
大云寺山门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虔诚的善男信女们,挤到两个大殿里,焚香祈福。正殿大雄宝殿,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大雄宝殿也称三宝殿;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络绎不绝前来烧香磕头的善男信女,必定有求而来,而且菩萨又是“有求必应”的。既要管人家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生男生女,又要替人消灾解难,真是太辛苦了。记得久旱祈雨,有钱人家的丧事等等,都要做法事。记得一位小玩伴,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却是体弱多病,家人唯恐他不长命,于是从大云寺安乐和尚的裤裆里钻了一次,认安乐做师父,以求长命。于是,小玩伴们赐他外号“小和尚”。也许真的灵验,这位小时的玩伴,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迄今年近八旬,依然健在。看来人间琐事,菩萨也要管一管。正是:佛光普照,有求必应,鞠躬尽瘁,惠泽人间。“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能管得过来吗?不会张冠李戴管错了吧?”我常常天真地这样想。
到寺庙里烧香礼佛,奶奶曾三番五次地教我,拜佛的时候,要双手合十,长揖到底,跪下,先是掌心朝下,而后反手,掌心向上,磕头,连磕三次。每磕一次头,身披黄色袈裟的老法师,便敲一下磬,磬声乐耳,香烟缭绕,构成了一种颇为神秘的氛围。我不是佛教徒,有一年去美国探亲,女儿告诫我:”爸,要是有美国人问到您信仰,就说信佛教好了。您要说啥都不信,人家会瞧不起你的。”当时还想不通,觉得无神论者最伟大。后来渐渐觉醒到,人如果没了信仰,就会无所敬畏,也就容易丧失道德底线了,所以美国人的观念,也不无道理。不过,他们认为,凡是人都得有信仰,没有信仰就不是人,也有些过分了。
1948年,大云寺庙会废止。1950年,空置的大云寺曾被用做了食品站、肉牛屠宰场。食品站迁走后,无人管理。大云寺砖厚木实,村民们“废物利用”,毁庙尽用了砖木,寺院自此为之一空。
神龙收尾,大云飘散;千年古刹,荡然无存。从此,这片土地上,便再也不见了大云寺的踪影。
作者:赵宗礼,心内科主任医师,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医学专著四部,发表译著约300余万字;省级劳动模范。退休后,弃城择乡,返归故里,开设门诊,造福乡梓。出于爱好,也搞点业余文学创作,以充实晚年生活。曾获2015年“东方美”全国诗词书画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