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专题:栽在我心坎上的花

今又重阳。蔚蓝的天空白云悠悠,云卷云舒,随风飘荡,像我心头上的缕缕乡愁一样缠绵不断。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黄河大堤,去会我久别的老友韩师傅和他的小黄狗,还有他那个像我儿时曾有过的“南园子”一样的小菜园。

在那个园中之园里,有许多已栽在我心坎上的花,因而成为令我神往的地方。

与韩师傅相识,是在上世纪80年代。当时苗圃刚刚建立,他就来做了名花工。他比我年长20多岁,虽然已是位耄耋老人,却壮得像头牛一样。退了休,仍闲不住,一直留在苗圃花园里领工、养花、育苗。自从认识他以后,每逢“清明”“五一”“国庆”及“重阳节”,甚至在春节,我都来苗圃看花。久而久之,与他就成了忘年之交。

他种的花大都是些极其普通的草花,如报春花、洋马扎菜花、洋牵牛花、国庆菊、一串红、臭芙蓉、鸡冠花等。别看这些既不起眼又不值钱的草花,一旦过节或有庆典活动时,就派上大用场了。这些花就被车送往市区,摆在街头或广场的花坛里。

每当傍晚我去散步,一见到这些五彩缤纷的鲜花,就会想起那位甘于奉献的老师傅。

每逢我去苗圃看花,一旦被他发现,他就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前来。先在自己的襟前擦去手上的泥巴,再与我握手。他那长满茧子的手,虽然像块搓板一样粗糙,手背皲裂成一道道的血口子,但还是那么有力、温暖而又亲切。他与我携手并肩走着、说着、笑着、看着,转遍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向我介绍他种的每种花,如数家珍。那些洋马扎菜,虽然花头小得微不足道,薄薄的花瓣儿,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踩不烂,旱不死,连成了片,远远望去,就像天上的五彩云一样。那些一串红,单棵看并不起眼,但在花园里大面积种植就成了景观,就像块红色的大地毯。那些矮小的鸡冠花,经他在花园里一摆弄,就像块锦绣的缎子被面。还有那些千姿百态的菊花,就像披着黄金甲的斗士,冲天一笑,傲霜开放……

总之,花园里充满了诗情画意,令人顿生许多灵感和激情。而最能呼唤我回归大自然和富有庄户趣味的去处,还是他办公室门前那块小菜园,这是花园里的园中之园。

这块菜地,大概是他的自留地,到处张扬着园主人的个性。在秋季来时,我爱在瓜架下小坐,呼吸着新鲜空气,欣赏着那富有农家风味的小菜园。

他拿出个小马扎儿,让我坐在石桌前,冲上杯茶,与我促膝交谈。他教我如何养花,还绘声绘色地说些农村有趣的见闻。

顽皮的小黄狗卧在我脚前,一会儿听人拉呱,一会儿咬咬我的鞋带和裤脚,一会儿又立起来舔舔我的手指,亲热得让人受不了。

我站起来,抬头看到丝瓜爬满了架,南瓜和葫芦爬过了南墙。不知何时,东墙角里还冒出棵狗尾巴花,就像这只顽皮的小黄狗,竟然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西面的矮篱笆钻出几颗牵牛花,缠住篱笆不撒手,吹起红喇叭来凑热闹。菜地周围是美人蕉、凤仙花、粉花、咣咣花和向日葵,中间地里种满了白菜、萝卜、茄子和辣椒,门西种棵杏,门东栽棵桃。窗下还钻出棵石榴树。看上去,小菜园里高高低低,菜和花杂乱无序,一切都很随意,却像自然生长的一样,那么天然和谐。

别看那些菜长得不茂盛,却都是些绿色食品呀!一不施化肥,二没喷农药。不信,你看在那棵白菜叶底下,还有条绿虫子在偷吃白菜叶子呢!一群黄蝴蝶飞入南瓜花里捉起了迷藏,一会儿就不见了。

小菜园的秋色秋韵,令人陶醉。这些地地道道的庄户花和蔬菜,朴实无华。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在这里是何等的适合、贴切。

我身在其中,如同又回到老家的“南园子”。如今,南园子早已不复存在。许多儿时的记忆也已消失。小菜园的草花与南园子是那么相似,让人感到亲切而温馨。它勾起我许多往事的回忆,使原已模糊的记忆又重新清晰起来。

如今穿越50多年的时光隧道,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

记得儿时我整天在南园子里无忧无虑地玩,拿着把小铲子跟着爷爷奶奶学种瓜、种菜。他们不爱种花,即使种花,也只不过是刨个坑、撒个种,栽棵葵花罢了。而母亲就不同,她喜欢种花,凡是庄户人家喜欢养的草花她都种。

在那些岁月里,家里还很穷,连糠菜都填不饱肚子,更买不起花,母亲就向人讨些花种子,自己育苗。只要她看好的花,她就千方百计求到手,实在没法,就去集上花很少的钱,只买棵苗,自己培育,母亲把家里的院子和南园子都种满了各种草花。尽管在儿时,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我的童年却是在鲜花里度过的,苦中有乐,仍是金色的童年。

那时,在我家乡,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一种花,俗名叫地瓜花,又称地瓜牡丹和大丽花。牡丹是名花,且有富贵之意,因它很名贵,庄户人家是买不起的,而且很难养活。而地瓜花是地地道道的庄户花,价格便宜,又好养活,很适宜在农家小院种植。虽然地瓜花的花形与牡丹相似,色彩比牡丹还艳丽,但毕竟带点土气。就像位村姑,无论怎样浓妆艳抹,总抹不掉那份农家本色。其实,庄户人家就爱这份子土气。

地瓜花极具有庄户花的灵性,它朴实、大方、泼辣、热情、豪爽。地瓜花长得无比俊美,浓眉大眼,粗腿大脚,身强力壮,真有健康之美啊!以它独特的风姿赢得了家乡人们的青睐,无愧为庄户花里的花中之王。只要它在农家小院里一站,那么这户人家就会光彩照人、蓬荜生辉。它不重彩礼,花上毛二八分钱的,即可嫁到庄户人家去了,因此庄户人家养得起。而且,它从不嫌贫爱富。到了家里就铺下身子,生根、开花、结果,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只要有了它,日子就更红火,家庭就更和谐,更温馨,难道不是大吉大利的花吗?难怪人们又称它大丽花呢!

在滨州多年,我怎么没遇到这种花呢?韩师傅的小菜园子也从未种过这种花,这难道不是一种缺憾吗?

当我来到苗圃的花园门口时,柴门反锁。从篱笆墙望去,园里堆满了空花盆,几株残花败草躺在地上,在秋风中挣扎着,无力地呻吟着;地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小黄狗也不见了。

我在门外大声的喊了声“韩师傅”,从花园中的小菜园中传来了“汪、汪、汪”的叫声。不一会儿,有位陌生的花工带着只大黑狗向柴门赶来。说:“韩师傅早已不来了,去年他的儿女们就不让他外出干活,在家享清福啦!”

我自去年春天抱上外孙后,除了在单位上忙工作以外,回家还要忙家务、抱孙子,一直没顾得来苗圃看韩师傅。

记得前年秋天来苗圃看菊花,我送他一部分散文初稿,曾对他说:“这是我的部分新作,请你提意见,不行就改。我还有两年就退休,有空常到你这里看看,找点创作灵感和素材,写完这部《南园子》散文集。”

就此一别,再未相见。遗憾的是,他连个电话也没留下,让我去哪里找他呢?而今花园里物是人非,我还哪有心思去过问菊花呢!只好怏怏离去。

在回家时,要路过同济园林的看守处。那是河东岸唯一的红色尖顶小房子,是两间东屋。房前有棵大柳树,在房南及房后有个小菜园,没有篱笆墙,只是用冬青树围着,里面种着各种蔬菜。

菜地中间有根电线杆,底下栽着一圈地瓜花,约有一米多高,枝头上开了许多深红色的花。远远望去,花红得像一团火。鲜艳夺目,一下子把我给吸引住了。

我停下车,走上前去,围着它转来转去,真是百看不厌,就像在他乡突然遇到多年不见的乡亲一样亲切。我一激动,眼就湿润起来,那些扎疼人眼的花也变模糊了。我不禁回忆起儿时跟母亲学种地瓜花的情景。

记得那年春天,母亲赶集回来,我接过篮子,发现篮子底下藏着两块小地瓜。我拿起来就啃了一口,母亲急忙一把夺过去,说:“不能吃,这不是地瓜,是花!”“怪不得没地瓜味,怎么像块地瓜?”我一边吐,一边问。“是地瓜花,快拿铲子来种上。”没等说完,她拿起地瓜花就去了影壁墙前。

墙下有块花坛,去年曾种过美人蕉,土质很松软。她用小铲挖了两个不很大的坑,又从鸡窝里掏了一簸箕鸡粪,放在坑底下。然后撒上一些土,把地瓜花放在中间,头部朝上,最后埋上土,还踩上几下。

我问道:“怎么还踩呢?会不会憋死它?”

“不会的,踩不严,透风就不发芽了。”母亲答道。

“还浇水吗?”我又问。

母亲答道:“还没发芽,浇水会烂根的。”

“我明白了,种地瓜花,还有这么些道理!”我感慨地说。

母亲笑了笑说:“明白啥呀?道理还在后面,多着哩!”

自从栽上那两块地瓜花以后,我就多了些挂心事,每天都去瞧瞧,发芽了没有?芽是什么样子?日日夜夜都在盼着它发芽。过了一星期,我发现地面上鼓起两个小土墩,上面还裂着些缝,就要用指头去抠。

母亲见了急忙说:“不能抠开,闪着它,会感冒的。”

“噢,它也像个孩子,还会闪着?”我问道。

“可不,花的芽都娇嫩得很哩。它和你一样,出了汗,一摘帽子就感冒、发高烧。”母亲说。

不几天,从土墩缝里钻出两堆嫩绿的芽,不像是地瓜芽,却像些土豆芽,又粗又壮,嫩嫩的。

“可以浇水了吗?”我去问母亲。

“浇吧,要一次浇透。等干了,再浇。”母亲说。

“为什么干透了才能浇呢?”我又问。

“它旱了不长,涝了就烂根。”母亲说。

“这么娇贵呀,真难伺候!”我感叹道。

母亲语重深长地说:“养棵花,也像养个孩子,不细心照料,就养不活啊!”

天气转暖,地瓜花苗长得又粗又壮,绿油油的叶子。但入夏以后生长就缓慢了。入伏后,中午骄阳如火,晒得它叶子蔫了,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

我看了很着急,母亲说:“在夏天,人还要苦夏,花也要休眠。立秋就好了,中午可用席子遮一下太阳。”

果然,在立秋以后,地瓜花又开始疯长,不久就窜得一人多高,枝繁叶茂的,枝头上还长满了花蕾。中秋节前,球状的花蕾张开嘴,含苞待放,中秋节后就开花了。盛开的花头有碗口大小,是重瓣的,深红色的,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比牡丹还艳丽,很惹人喜爱。凡是路过家门口的人,只要看见都驻足观赏,还情不自禁地赞叹一番。我和母亲心里也乐开了花。

有一天,趁母亲不在家,我踩着凳子,剪下两枝最大的花,找了只空瓶,装上水,插上花,摆在母亲屋里桌子上。母亲回来见了不仅没有眉开颜笑,反而虎着脸说:“作孽啊,这么好的花,让你给作践了。一朵花能开一月多,插在瓶子里能占几天?多可惜啊!”

我说:“开了这么多花,只剪下两朵送给你看,唠叨啥啊!”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它一年才开一次花,要经过酷暑严寒,多不容易?咱栽花要爱惜花,养花不是只给自己看的,是给大家看的,让大伙儿都分享看花的快乐。”

当时我还真不明白母亲这番话的深刻内涵,心里不服气,觉得有些委屈,长大后才真正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她教我种花,其实是在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就是我与地瓜花的情结,也是我今次一见到它,就怦然心动的原因吧!

我在菜园子外面徘徊良久,地瓜花在微风中摇曳,好像在向我点头微笑。我向它招了招手,情不自禁地说:“地瓜花,是庄户人家最爱栽的花,也是栽在我心坎上的花。我爱地瓜花。”

啊,人生如花,花如人生……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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