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卡瓦菲斯诗选(30首)

卡瓦菲斯(C.P.Cavafy,1863-1933),希腊现代诗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少年时代曾在英国待过七年,后来除若干次出国旅行和治病外,他都生活在亚历山大。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奥登、蒙塔莱、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等众多现代诗人,都对他推崇备至。

城市

  你说:「我要到另一个国度,我要去另一个海洋。
  那里有比这更美好的城市。
  我的所有努力都注定失败;
  而我的心──死人般──深深埋葬。
  我究竟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
  举目四顾
  到处是我生命焦黑的废墟,这里
  在这个我毁损又浪费了这么多岁月的地方。」
  你将找不到新的国度,你将找不到新的海洋。
  这城市将追随你。你将在同样的街上
  踯躅。你将在同样的邻区老去;
  你的头发将在同样的屋里变白。
  你到达的永远是这个城市。别痴心妄想─
  没有船只载你,没有道路。
  当你在这里毁损你的生命,在这小角落里,
  你便已同时把它从整个世上斫丧。

  大流士

  诗人弗纳吉斯正在
  写他史诗的关键部分:
  大流士,海斯大皮士之子,
  如何征服波斯王国。
  (是他,大流士,传位给我们
  辉煌的皇帝米兹赖达第士,代尔尼苏士及伊伐培多。)
  但这便值得深思:弗纳吉斯必须分析
  大流士该有的感觉:
  自傲,也许,还有陶醉?不!更可能
  是一种对伟大的虚无认知。
  诗人对此问题深深思索。
  但他的仆人冲进来,
  打断他告诉他一个极端重要的消息:
  同罗马的战争已开始。
  我们的许多军队已越过边界。
  诗人一下子吓呆了。多不幸!
  我们辉煌的皇帝,
  米兹赖达第士,代尔尼苏士及伊伐培多,
  此刻怎可能还有心情来管希腊诗?
  在战事当中──想想看,希腊诗!
  弗纳吉斯愤慨不已。多可惜!
  正当他有把握以他的大流士
  成名,有把握
  使妒忌他的批评者永远闭嘴。
  多大的打击,对他计划的可怕打击。
  如果只是打击,倒也罢了。
  但我们是否真的认为在阿米索斯安全?
  这城镇的防守并不太好,
  而罗马人可是最可怕的敌人。
  我们卡巴多西亚人是否真是他们的敌手?
  可能吗?
  我们能同罗马军团一较短长?
  伟大的上帝,亚洲的保护神,救救我们。
  但在这所有的惊惶与忧伤里,
  诗意不断地来了又去:
  自傲与陶醉──那是最可能的,当然:
  自傲与陶醉必是大流士所感到的。

  上帝遗弃安东尼

  午夜,你突然听到
  一个无形的行列经过
  带著微妙的乐音。
  此刻别哀悼你衰微的命运,
  事情不对劲,计划
  都成空──别徒然哀悼它们:
  像一个早有准备,且充满勇气的人,
  对她说再见,对离去的亚历山大。
  最重要的,别瞒你自己,别说
  它是个梦,你的耳朵欺骗了你:
  别用这样空洞的希望作践自己。
  像一个早有准备,且充满勇气的人,
  符合当日领受这城市的身份,
  坚定地走到窗口
  用深沉的感情倾听。
  但别用呻吟,懦夫的哀求;
  倾听──你最后的乐趣──那些声音,
  那奇异队伍的微妙音乐
  对她说再见,对你失去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来的使节

  在地奥怀已经有几个世纪没见过
  想争王位的两兄弟送来的
  那么贵重的礼物了。但一旦收到了,
  僧侣们却为了神谕的事而忧心忡忡。
  他们需要运用他们所有的经验
  来决定如何巧妙地表达,两个人之中──
  这样的两个兄弟之中──该得罪哪一个。
  所以他们连夜秘密开会
  讨论这桩家事。
  但使节们突然回来。他们要走了。
  回亚历山大去,他们说。而他们根本没提
  神谕的事。僧侣们听了大为开怀
  (不用说他们可以把那些贵重的礼物留下)
  可是他们同时也大惑不解
  这突来的漠不关心的意义。
  他们不知道昨天使节们听到的这个严重的消息:
  「神谕」已在罗马宣读;纷争已解决。

  蜡烛

  未来的日子站在我们面前
  如一排炽燃的蜡烛──
  金黄,温暖,明亮的蜡烛。
  过去的日子落在我们后头,
  一排阴暗的燃尽了的蜡烛;
  近身的几支还在冒烟,
  冷却,熔毁,垂头丧气。
  我不想看它们:它们的形状使我悲伤,
  而记起它们原来的光亮更使我心疼。
  我向前看著我燃烧的蜡烛。
  我不想转过头去看,心惊肉跳,
  多快呵,黑影越拉越长,
  多快呵,另一支死去的蜡烛加入了行列。

  祷告

  一个水手在海上淹死了。
  不知情的母亲,在圣母像前
  点了一根长长的蜡烛,
  祈祷天气变好,他快快回来,
  她竖起的耳朵一直对著风向。
  在她祷告祈愿的时候,神像倾听,肃穆,哀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将永不回来。

  老头

  在嘈杂的酒吧里间
  一个老头俯在桌上;
  他面前有一份报纸,身边没有同伴。
  在他可怜的晚年,
  他沉思他很少享受的岁月
  当他力壮,能言,风度翩翩。
  他知道他老了许多;他感觉到,看到,
  但年轻的日子似乎就像
  昨天。多短促的时间,多短促的时间。
  他默想智慧如何欺骗了他;
  而他如何相信她──多傻!──
  那骗子的谎言:「朋友。你有的是时间。」
  他记起他抑制的冲动;牺牲了的
  许多欢乐。每个失去的机会
  此刻嘲笑他无知的谨慎。
  但这么多的回想使老头
  晕眩。俯在酒吧的桌上
  他沉沉睡去。

  没有体恤,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在我四周造墙,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不知所措。
  我什么都不能想:这命运
  咬噬著我的心──
  外边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他们造墙时我竟浑然不觉!
  我没听到他们,一点声响都没有。
  神不知鬼不觉地
  他们把我同外界隔绝。

  未来银行

  为了保障我困苦的生活
  我将不乱开
  未来银行的支票。
  我怀疑它有足够的资金。
  我也担心当头一个危机来临,
  它会突然止付。

  加法

  我不问我是否快乐。
  但有一事使我高兴;
  就是在那有许多数字的
  伟大加法里──我憎恨的加法──
  我不是其中的一个
  单位。我不被算在总数里。
  而这喜悦使我满足。

  港口

  一个年轻人,二十八岁,坐船来到
  这小小的叙利亚港口,
  想学当香水商。
  但在旅途中他得了病;一上岸
  便死了。他的葬礼,最寒伧的,
  在此地举行。在他死前,
  他喃喃说了些「家」及「老爹娘」的话。
  但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在广大的希腊世界
  哪个是他的国家。
  其实也好。因为这样,虽然
  他死在这小港口,
  他的父母还一直希望他活著。

  

  在这个我度过空虚日子的黑暗房间里,
  我绕室徘徊。
  寻找窗子。
  要是能打开一个窗子就好了。
  但没有窗子可找──
  至少我找不到它们。而也许
  找不到更好。
  也许亮光会是一个新的暴君。
  谁知道它会暴露些什么新东西?

  完蛋

  被恐惧与疑虑所吞没
  心翻腾,眼警戒,
  我们拼命找出路,
  计划如何避免
  可怕地威胁著我们的明显的危险。

  但我们搞错了,那不是我们当前的危险:
  消息错误。
  (或者我们没听清楚,或者我们没搞对。)
  另一个灾难,一个我们做梦都没想到的,
  突然地,狂暴地,降落在我们身上,
  发现我们毫无防备──来不及了──
  一下子就把我们攫走。

  头一级

  年轻诗人伊夫孟尼斯
  有一天向席欧克利透斯诉苦:
  「我已整整写了两年的诗,
  却只写成了一首牧歌。
  它是我唯一完成的作品。
  我看到,伤心地,诗的长
  梯,高不可攀。
  而从我站立的这头一级,
  我将不可能爬得更高。」

  席欧克利透斯驳斥道:「这种话
  既不得体又亵渎神明。
  单是在这头一级,
  便该够你高兴骄傲。
  到达这一步已非同小可:
  你已做了一桩神奇的事。
  即使这头一级
  也已高出凡世多多。能站在这一级
  你必须是独当一面的
  思想的市民。
  能加入这城市为市民
  可不是件简单平凡的事。
  它的议会里多的是
  不上骗子的当的议员。
  到达这一点非同小可:
  你已做了一桩神奇的事。」

  声音

  那些死去的,或死人般
  失去的
  爱与理想的声音。

  有时它们在梦中向我们诉说:
  有时在沉思里心灵听到它们。
  而经由它们,我们似乎
  听到我们生命里第一首诗的声音──

  像夜里的音乐
  渐远渐弱。

单调

  一个单调的日子紧接另一个,
  同样单调。同样的事
  将一次又一次发生,
  同样的时辰来了又去。

  一个月过去了,带来了另一个月。
  不费心思便可猜到前头是什么:
  所有昨日的厌倦。
  而明日过得一点都不像明日。

  老人的灵魂

  在他们疲惫褴褛的体内,
  坐著老人的灵魂。
  这些可怜虫多不快乐啊
  而他们过的可哀生活多无聊啊
  他们战战兢兢深怕失掉他们的生命,他们多么
  爱它,那些迷醉而矛盾的灵魂,
  坐著──半悲半喜──
  在他们老朽的,破旧的皮内。

  一九零三年的日子

  那以后我再找不到他们──所有都消失得那么快
  诗意的眼,苍白的脸
  在幽暗的街上

  我再没找到他们──我找到完全是意外,
  而又那么轻易放弃,
  过后又苦苦企盼。

  诗意的眼,苍白的脸,
  那些嘴唇──我再也找不到他们。

  久远以前

  我想述说一下这个记忆,
  但此刻它已模糊──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因为它是那么久远,在我少年的时代。

  茉莉般的皮肤
  那个八月的黄昏──是八月吗?──
  我还记得那双眼睛:蓝,我想
  啊对,是蓝;青玉的蓝。

  唤起幻影

  一支蜡烛就够了。它柔和的光
  会更合适,更亲切
  当幻影来到,爱的幻影。

  一支蜡烛就够了。今夜房间里
  不该有太多的亮光。在深坑的梦想里
  所有感受,同著柔和的光──
  在这深沉的梦里我将组合形象,
  来唤起幻影,爱的幻影。

  在时间改变它们之前

  他们满怀哀伤地分手。
  他们没要它;环境使然。
  生活的需要逼使他们中的一个
  远走──纽约或加拿大。
  他们彼此的爱,当然,已大不如前;
  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已渐渐减退,
  吸引力已大大减退。
  但分手,却也非他们所愿。
  是环境。或是命运
  像个艺术家出现且决定把他们分开,
  在他们感情完全死灭之前,在时间改变它们之前:
  似乎永远为对方保持自己一向的模样,
  二十四岁的好看的年轻人。

  他本来打算阅读

  他本来打算阅读。两三本摊开的书,
  史学家或诗人写的书。
  但他读了还不到十分钟
  便放弃,在沙发上半睡著了。
  他嗜书如命,
  但他才二十三岁,长得又帅;
  而这个午后爱神穿过
  他完美的肉体,他的唇,
  一个欲念的温暖穿过
  他可爱的肉体──
  对欢乐采取的形态
  不带可笑的羞耻。

  当它们活生生来到

  试著把它们留下来,诗人,
  你那些情欲的幻象,
  即使它们之中能静下来的并不多。
  把它们摆进,隐约地,你的诗行里。
  试著把它们留住,诗人,
  当它们活生生来到你心中,
  在夜里或在日午的明亮。

  我去了

  我没有节制自己。我完全屈服而去了,
  向那些半真半幻的欢乐,
  向灿烂的夜,
  讨烈酒喝,
  以寻欢高手的神气喝。

  在船上

  像他,当然,
  这小小的铅笔画。

  潦草的素描,在甲板上,
  神秘的午后,
  爱奥尼亚海在我们四周。

  像他。但我记得还要好看些。
  他几乎有点病态的敏感,
  而这突出了他的表情。
  他似乎要好看些,
  此刻我的灵魂把他招回,自时间。

  自时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很古老──
  这素描,这船,这午后。

一个被放逐的拜占廷贵族在写诗

  让轻浮的人说我轻浮。
  我一向对正经事
  认真。而我敢说没有人
  比我更了解
  教皇或圣经,或教会执事。
  每当他有疑难,
  每当他碰到教会里的问题,
  保汤尼蒂斯总来找我,第一个来找我。
  但被放逐到此地(上帝诅咒她,那恶毒的
  爱利尼o道凯娜),无聊得紧,
  写写六行及八行诗自娱,
  诗化神话里的汉密士及阿波罗及奥尼索斯,
  或席撒利及伯罗奔尼斯的英雄们自娱,
  并不有失身份;
  写最精确的抑扬格诗,
  例如──恕我这么说──
  康士坦丁堡的学者们都不知该如何写的。
  也许因为这点精确才惹起了他们的非难。

  它们的开端

  满足了他们不合法的欢乐。
  他们起身,匆匆穿上衣服,不说一句话。
  他们各自离开屋子,偷偷摸摸。
  而当他们在街上摇摇晃晃走路,
  他们似乎怀疑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泄漏了
  不久之前他们躺在什么样的床上的秘密。
  但艺术家的收获可不少:
  明天,后天,或一年之后,他将写
  活泼新鲜的诗行,而此地便是他们的开端。

  塞雷皮庙的祭司

  我慈爱的老父亲
  他对我的爱永远不变──
  我哀悼我慈爱的父亲
  他两天前去世,就在天亮之前。

  耶稣基督,我不断努力
  在我每一个思想里、话语里、行为里,
  遵守你最神圣教会的
  诫律;而我拒斥
  所有不认你的人。但我此刻哀悼:
  我悲泣,呵基督,为我的父亲
  虽然他是──说来可怕──
  那被咒的塞雷皮庙的祭司。

  西利比亚来的王子

  阿里斯多孟尼斯,孟内劳的儿子,
  西利比亚来的王子,
  在亚历山大停留的那十天,
  一般说来还算讨人喜欢。
  为了符合他的名字,他也穿希腊服装。
  他高兴地接受荣誉,
  但他并不特意去追求;他是谦逊的。
  他购买希腊的书籍,特别是历史哲学
  最重要的,他不是个多话的人。
  大家传说他是个渊博的学者,
  这样的人当然不多话。

  他根本不是什么渊博学者或别的东西──
  只是一个平凡的,可笑的人,
  他取了个希腊名字,穿希腊服装,
  举动学得多少像个希腊人;
  他一直担心,他会不小心
  用希腊话里粗野的咆哮,
  破坏了他相当不错的名声,
  而亚历山大的人,像平常一样,
  将会取笑他,他们真是些可厌的家伙。

  这就是为什么他只讲寥寥几句话,
  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措辞及发音;
  而他差点被胀死,
  憋了那么一肚子的话。

  在小亚细亚的一个小镇上

  艾提安来的消息,关于海战的结局,
  当然出乎意料之外。
  但也没必要另起草文告。
  只要把名字改一改。那里,在最后
  几行,把「自凯撒的模仿者,殃民的
  奥太维亚斯手中,解救罗马人。」
  改成「自殃民的安东尼手中,
  解救罗马人。」
  全篇便切合时宜。
  「给最荣耀的得胜者,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经营政治的能手,
  这小镇热切期望
  安东尼得胜」
  这里,正如我们说过的,改成:
  「期望奥太维亚斯得胜,
  认为它是宙斯最好的礼物──
  给这全能的希腊保护者,
  他亲切地尊重希腊的习俗,
  他受每个希腊属地爱戴,
  他显然值得大加赞扬
  而他的功绩该被详尽地
  用希腊文字记载,以诗与散文
  用希腊文字,名声的工具。」
  等等,等等。这样便切合时宜。

——张晶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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