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削苹果的人
王耀司(化名)生了重病,无钱医治,插着导尿管,每天左手提尿瓶,右手用塑料袋提几个苹果或梨,到城管大队"上班"。
别以为老王耀司有那么好运气,可以成为城管队员。他跟鎭城管大队结梁子了,他家好不容易新扩建的房子被管大队作为违章建筑拆除了,他要讨说法。
坐城管大队门口的台阶顶,他把尿瓶子放左边,水果放右边,不言不语。到了饭点,就用一把明晃晃锐利的小刀削苹果。那把刀比普通小刀要长很多,他削得非常仔细,削完,一边吃苹果,一边用舌头舔锋、舔刃,好象那刀是下苹果的菜。
他舔刀口舔舔也没啥,边舔他还边自言自语:迟早用这把刀杀人。
到下午城管大队下班时,他就提起尿瓶子回家。
他建房难啊。
十多年前,他卖苦力、打零工,他老婆凤姐靠跟周边乡亲主持操办红白喜事,赚点辛苦钱,夫妻俩拼力打拼,好不容易拆了四面透风房顶漏雨摇摇欲坠的老屋,花光所有积蓄,还拉了帐,起了两间平房,一家人总算住进去了,可没钱装修,平房遮风不挡雨,一下雨到处漏雨,屋里没个干处,两儿子怨声不绝,苦不堪言。
帐没还清,老王又身患重病,基本失去劳动能力,曾经乐观爱笑又挺能扯蛋讲笑话的老王沉默了,看人的目光都刀子一样犀利,似乎跟全世界有仇。
大家都说耀司生病后越来越不讲理了。全村人好象都在讨他的好。不敢叫他的名字,因为谐音"要死",都尊称他王总。毕竟,他健康的时候,好歹在一家企业当过副总。
王总早上好!
王总吃了吗?
王总今天气色不错啊!
他眼睛一翻,王总你妈拉个X。
从此,大家见了他只好笑、微笑、讨好地笑。
有天,他提着尿瓶子,坐到支书王耀武家。
他坐法很特别,从王家拖出一张椅子,摆在高大气派的门廊里,把瓶子放地上,翘起二郎腿苦大仇深地一言不发。
王支书顷刻感觉不好了。
爷爷,我叫你爷爷,你要干什么?
耀司说,不干什么,我屋里漏雨。
漏雨你修房顶啊,哪怕用泥巴糊一下?坐我家干什么?为你家低保,我帮你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
没钱。
说着,耀司低了头,王支书看到耀司头底下的地下雨一样湿了。他的心紧了一紧。都是男人,又同宗同辈,当年一起上水利,摔断腿,耀司背他下山,送他上医院,耀司原是一个热心肠。他这是走到绝路上了,不然,怎会如此没脸没皮?
王支书说,老哥!我知道你难,我帮你想办法。你先回去,一个星期,我给你回话。
耀司二话不说,提起尿瓶子就走。
王支书耀武没食言。他组织村民扶贫帮困,自己率先捐款3000元,村两委成员纷纷解囊,村民们也踊跃援手,尤其凤姐的人缘,也收获不少人情,大家就当随礼,千儿八百地大帮小贴,不到半个月,筹了七万多元。
两委研究,成个整人情,帮忙耀司把房子修好。
于是,按照村民建房习惯,村两委组织村民义工、志愿者尤其木工泥水匠帮忙施工,给他家房子加盖一层,既解决漏雨的问题,又扩大了面积,算是帮他家完成了建房。
如此,耀司两儿子将来娶媳妇新房都有了。
村里皆大欢喜。凤姐也对耀司刮目相看,信心大增。
我努力赚钱,给你治病,治好了,要好好给村里还情。
一直懒得说话也懒得应声的耀司低着头,很恳切地应了一声:嗯!
老王每天坐自家门口,把尿瓶子搁地上发呆,有时,老婆有活儿出去操持,他就跟了去,怕人家嫌弃,他很知趣地找个僻静地方等老婆。大家都知道,凤姐有几分姿色,耀司当年靠的是十分执着加百分蛮干用强,生米煮成熟饭,还差点蹲监狱,才终于抱得美人归。如今凤姐虽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他这无非是宣誓主权,监督老婆。大家确实看不到他,但都知道他在哪儿。他恶狼般的存在,使大家连玩笑都不敢跟凤姐开,更别说像过去那样打情骂俏了。
别惹我,惹我把瓶子提你家去。他放话说。
好在凤姐性格开朗,非常随和,四乡八里人缘不错,见人就笑吟吟道歉。
就当他神经病,你们别理他。
一个杂姓村子,什么人都有,也不知是谁多事,把耀司家建房的事捅到镇城管大队,城管大队派人到现场查看后,在门上贴了张《限期拆除通知书》,要求恢复原状。
耀司理都不理,直接扯下来撕得粉碎。
凤姐没折,去求王支书,支书去镇上找领导,找城管大队,说这是村两委集体决定的,是扶贫帮困,没来得及报批,现在补报。
没有领导敢表态。
城管大队正副领导都不见他。
城管队员撂下话:村两委不能研究违法,扶贫帮困也不是违法理由,放任不管影响大局,违章建筑必须拆除。
支书于是不管了。他出城管大队大门时,也撂下话:
你们爱咋咋地,我不管了。
就这样,城管大队雷霆行动,组织百余队员、民工,动用挖掘机,把耀司家加盖的第二层拆除了。
凤姐拼死阻挡,被人架离现场,哭喊叫骂声撕心裂肺。
一村人都围拢过来讲理,大家听说市城管局也派人下来了,感觉事情很大,阻止不了,只能做看客。
原来,耀司家当典型了,拆除乱搭乱建的违章建筑是全市的集中行动。
意外的是,耀司提着瓶子,站自家房子前,不吵不闹,就像外人看热闹一样,看域管大队拆房子。好像被拆的不是他家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他就到城管大队"上班"了。
耀司在城管大队门前削苹果成了一个吸人眼球的景观,很多人路过驻足观望,也有专门跑过去看的。
有天,一条狗不知为什么靠近他,他挥着明晃晃的刀,说,小心老子杀了你,信不信?
那狗似是听懂了,扭转头撒腿狂奔。
王耀司叫嚣,不要逼老子动刀。老子迟早用这把刀杀人。谁惹我杀他全家。
影响太坏了。据说,镇领导、市领导都知道了。
城管大队扛不住,跟他交涉。先是好说,
老王,你家违法在先,村里又有人举报,我们不能不管⋯⋯
耀司不理,削他的苹果。
你到底想干什么?
耀司不急不躁,像是自言自语,不想干什么,把我拆了的房子修好。几时修好我几时回去。
不,可,能!你那是违章建筑!痴心妄想!
耀司不理。
只能讲狠。报警、求驱逐,求抓、求拘留之类,派出所认为他没有过激行为,更没违法。没有法律禁止他坐那,也没有法律禁止他削苹果,动不了他。
就在这当口,莆田秀屿发生了欧金忠案。城管大队开了一天的专题会,研究如何解决王耀司的问题。大家一筹莫展。
自此,没有一个城管队员敢靠近他。
耀司坐那儿也没有一点表情。
大队长亲自出面做工作。
王耀司说,狺不信我杀你全家?
大队长脸都白了。到村里找王支书,王支书不管也就罢了,倒还发牢骚。
当时叫你们实事求是,特事特办,你们不听,现在记得找我?人家一个半条命的人,需要的是同情,支持⋯⋯
第二天,城管大队组织人马开始给耀司家复建房子。当然,这回不仅把加盖的二层盖得更好,还给一层加柱加梁加固,末了,又给房子刮白灰粉刷一新。
工程完工当天,王支书把耀司从城管大队叫回了。
据说,修房子的钱是城管队员们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