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美好的散文:蒙田《随笔集》的选集
编者按:蒙田是编者最喜欢的散文家,但他对于西方的意义并不止于散文,他的文章充满了人性的优美与对人类的体谅与热爱,这是中文世界中难以得见的。一个从不“恶评”他人的人,一个了解人类局限性的宽容信徒,这就是蒙田。
《随笔集》
01 商业促成了宽容:蒙田促成了《皇家宽容法》
[美]亨利·德里希·房龙
有人说,中世纪的城市空气有益于自由。的确如此。……
温斯堡和俄亥俄可以支持三K党,纽约则不行。纽约却不行。纽约人如果掀起一场运动,驱逐所有的犹太人、所有天主教徒和外籍人,华尔街就会乱作一团,劳工运动冲天而起,一切都化为废墟,不可收拾。蒙田所在的中世纪后半期也恰是如此。一个纯农业国可以用一整套丰盛的份饭来泰然宽带农民。但是,如果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和布吕赫人在他的围墙里开始屠杀异教徒,那么代表外国公司的人便会马上外流,随之资金也会被抽回,使城市陷于破产。
在蒙田的时代,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的人们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可敬教会的忠诚弟子。蒙田已经看腻了众多顽固不化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倡导的绝对自由,这种自由(在当时的环境中)只会导致新的内战。蒙田认为明智的政府就应该尽量避免干预别人的思想,应该允许所有臣民依照最能使自己心灵获得幸福的方式热爱上帝。
蒙田后来促成了《皇家宽容法》的产生,该法使得胡格诺派有权召开自己的集会,举行宗教会议讨论本宗教的事务,俨然一个自由独立的教派,而不是寄人篱下的小派别。
蒙田的“业余”和他只为乐趣而写作的说法,使得他深得大众之心。
可爱的蒙田,从不“差评”任何人。
他说:
“我感觉自己并未受到什么好的教导,所以也没有资格去指导别人。”
02 论傲慢、偏见与真知
“在评判自然的无边法力时,我们必须更加虔诚,更勇于承认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任何忠厚可靠的人都可作证,世上罕见之物层出不穷!对于它们,头脑至少应该保持开放,尽管未必相信。因为指责它们不可能,就是草率而傲慢地自称知晓一切可能性。倘若真的知道不可能与不经常的区别,知道违反自然秩序的进程与违背人的普遍信念——既不轻率相信,又不简单排斥——的区别,那么我们应该恪守奇洛的吩咐,万物皆有其定数。”
03 自高自大是人的一种毛病
“人是不可能想象出上帝是什么样的,人自以为想象出了上帝,其实想象出的还是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不是他;他们拿自己与之比较的也是自己,不是他。”
“我不记得是否柏拉图说过这句名言:大自然只是一首充满神秘的诗。大自然仿佛是隐藏在千万道斜光后面一幅扑朔迷离的画,锻炼我们的猜谜能力。”
(罗纳河上的星夜 by 文森特·凡·高)
04 空壳的麦穗才会趾高气扬
“哲学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学问和信念。”
05 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恨他
编者注:蒙田这一章所说的“爱他时要想到有一天会恨他”中的爱并不是指爱情,而是指友情。
“但爱情是一种朝三暮四、变化无常的情感,它狂热冲动、时高时低、忽冷忽热,把我们系于一发之上。而友情是一种普遍和通用的热情,它平和稳健、冷静沉着、经久不变、它愉快而高雅,丝毫不会让人难过和痛苦。再者,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东西越要追求。”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东西越要追求。
“爱情是以身体的快乐为目的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复存在。相反,友谊越是被人向往,就越被人享有,友谊只是在获得以后才会升华、增长和发展,因为它是精神上的,心灵会随之净化。……友情不懈地走自己的路,它在高空飞翔,傲气凌然,鄙夷地注视着爱情在她下面坚持走自己的路。”
(《王尔德的莎乐美》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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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婚姻,那是一场交易,唯有进入时是自由的,且期限不可控。
“至于婚姻,那是一场交易,唯有进去是自由的(其期限是强制性的,取决于我们意愿以外的东西),通常是为了别的目的才进行这场交易的。此外,还要理清千百种不相干的复杂纠纷,它们足以导致关系破裂和扰乱强制的感情。”
“(真正的友谊)在我所谓的友谊中,心灵互相融合、且融合得天衣无缝,再也找不到联结处。若有人逼问我为什么我喜欢他。我感到很难说清楚,只好回答:'因为是他,因为是我。’”(编者注:这是编者一生渴望的友谊类型啊,可惜却从未得见,也从未获得。)
(俞伯牙与钟子期)
06 改变看法就是改变生活
“古希腊有一条格言,人通常被对事物的看法,而不是被事物本身所困扰。”
“事物本身并不痛苦也不艰难,是人类的脆弱和无能所导致的。要判断事物是否伟大和高尚,就得有伟大和高尚的心灵,否则,就会把我们自己的缺点说成是事物的。一支笔直的桨在水中似乎是弯曲的,重要的是不但要看到事物,而且要有看待事物的方法。”
07 生命的好坏在于你自己
“西塞罗说,研究哲理就是为死亡做思想准备,因为研究和沉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使得我们的心灵脱离躯体。心灵忙忙碌碌,但与躯体毫无关系,这点像是在学习死亡,与死亡很相似,抑或因为人类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归结为一点:教会我们不惧怕死亡。”
“对死亡的熟思就是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一件坏事,谁就能泰然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事。”
08 要知识,还是要本事?
“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这种看法还是极有道理的:'最伟大的学者不是最聪明的人。’”
“我们的父辈花钱让我们受教育,只关心让我们的脑袋装满知识,至于判断力和品德则是很少关注。”
“我们可以凭借别人的知识成为学者,但要成为哲人,却只能靠我们自己的智慧。”
“拥有知识,却毫无本事,不知如何使用——还不如什么都没学——那样的知识是一把危险的剑,会给它的主人带来麻烦和伤害。”
“希俄斯岛的阿里斯顿说得好,哲学家会贻害听众,因为大部分人不善于从这样的说教中获益,而这种说教无益便是有害。”
09 品行为命运打上印记
“事情是正确的,但是做事的人不行,根本不值得为之出力。”
10做个一成不变的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要判断一个人,必须长期地、好奇地追寻他的踪迹。如果坚定不移不是建立在自身的基础上(“对于那个已经审查和选择了自己道路的人”),如果环境的不同引起他的步子变化(我的意思是道路,因为步子可以轻快或滞重),那就由着他去跑吧!这么一个人,就像我们的塔尔博说的箴言:只会随风飘荡。”
11 患难之交、男女之交以及与书的交往
“量力而行是苏格拉底最喜欢的,也是他经常重复的话,一句内涵丰富的话。”
“我一直寻求与之相处和亲近的人,是那种被称为正派而聪敏的人。见到这样的人就使我不想见其他人。”
“心灵美可以在更重大的事情上派用场,
而在爱情这件与视觉和触觉特别有关的事情上,
没有美好的心灵还可以
有所作为,没有美好的肉体却绝对不行。”
(这位值得敬重的哲学家得出了和奥维德同样的观点:
“丑陋的姑娘无论如何贞洁,都不会获得爱情。”扶额)
(电影《卡门》)
Further Reading: 《卡门》:爱情与背叛,死亡与永恒
“与书本的交往,稳定而方便,它伴随我的一生,并处处给我以帮助,它是我的老境和孤独中的安慰。”
12 论婚姻
“好的婚姻——如果世界上存在好婚姻的话——拒绝接受爱情的伴随和爱情的特性,而是力图体现友谊的性质。婚姻是一种温馨的共同生活,充满忠贞、信赖以及无数互相间的有益而实在的帮助和责任。”
(电影《公爵夫人》剧照:一场政治婚姻的开始、发展和结束)
“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组成。”
“我们让爱情主宰我们的生活的事件越短,我们的生命就越有价值。”
13 顺乎自然是一件好事
“最美好最合法之事莫过于正正派派做好一个人;最艰难之学识莫过于懂得自自然然过好这一生;人最凶险的病症是轻视个人的存在。”
“宁可不开始,也不要中途停止。”
选自《西方思想史》第八节 新的思想秩序:人类、自然和社会
translated by Rorrym
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
蒙田是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角色,因为他的世界观无论是与新教还是天主教都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是继柏拉图、西塞罗和皮特拉克之最为著名的城市文明的信徒。他经常被与伊拉斯谟(1466-1536)作对比,但是蒙田走得更远,很多伊拉斯谟甚至不曾思考的内容,蒙田对它展开了批判。蒙田向我们展示了现代是如何与中世纪难以割舍。他既是一个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严厉批评者,但同时却又是圣·奥古斯丁(354-430)的一个温和追随者,而圣·奥古斯丁却是一个最为刻板最不宽容的基督神学家。如同他的时代的很多法国思想家一样,他像奥古斯丁一样高度自审,对经验主义知识充满怀疑,以及一个自觉式对自然和人类问题的分析。同样,这也使得蒙田像那位《上帝之城》的作者一样采取了同样的对待智力的态度。
蒙田的教育和所受过的训练或许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他会背离传统思想模式。他的宗教背景高度分化,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而她的母亲却是由犹太教皈依新教的教徒。我猜测这种背景导致了他因此很难接受任何宗教派别的假设。在他的学习和阅读中,他为自己的智力上的独立以及现代化做好了准备。他可以读希腊和拉丁文献,然后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作者都在那些世俗主义和强调宽容的异教徒里——柏拉图,皮特拉克,西塞罗,诡辩派和伊壁鸠鲁学派。这些异教徒的口号“那些追寻真理的人必须毫无偏见地批判,必须毫无憎恨地思考”非常明确地体现在了蒙田的身上。旧世界的世界观——中世纪的母体——在蒙田的时代已经逐渐消融了,就像亚里士多德的时代里希腊世界观一样。哲学式的冷静需要由内在构建,而不是依靠什么外在的机构(指教会)。
蒙田出生在海外大发现时期的早期,这些大发现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其他地区的习俗和传统让他非常着迷。由于这件事,导致蒙田很难接受基督教的唯一道德模式的观点。从他的早期所受到的训练和他的阅读而言,蒙田注定要成为那种宽容和温和的信徒。
蒙田式哲学的开端是真正的智力上的谦卑。他的哲学绝对不是建立基督教的自我贬抑的基础上,基督教的这种自我贬抑建立在对于罪孽的假设,人类的堕落以及灵魂的无价值之上。另外,他充分理解个人可以获取信息的稀少以及人类智力的局限。在他的散文《论孩子的教育》中,蒙田写道:
“我旨在揭露我自己,当然如果我学了一些新的东西,它们可能会改变我,因而明天的我或许与今日已经不同。我没有可以信仰的权威,而且我也不想要这种权威,我觉得我自己没有受到过什么好的指导,因此我也没有资格去指导别人。”
蒙田认为人类将自己置于持续不断地内省是重要的,这样可以让我们了解我们所知甚少。这样的一种态度对于中世纪经院主义者来说是一种羞辱,贬低了他们的傲慢,这些经院主义者以为有了圣经作为武器,精通了神学,他们就获得了全部的必要知识(救赎)。
当基督教强调真理的唯一性,以及获得救赎的行为的统一性的时候,蒙田却强调了正好相反的事实,那就是,多样性和多元化才是自然的本质,因此也是上帝的本质。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意识到人类行为模式的差异,以及迥异人类的习俗和信仰的存在。蒙田发现了由于外在环境和内在动力的差异导致了个人之间的巨大差异以及个人随着时间发展而发生的巨大差异。我们与我们自己之间的差异,甚至比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差异都要大。
蒙田所具有的那种智力上的谦卑,以及对于人类不连续性、行为多样性的充分理解,导致了他有着高度的宽容和智力上的独立。这一点,我认为是由于那个时代动荡的宗教环境有关。他对基督神学的来世的批判也是他的宽容和城市性的来源。基督徒不可以宽容,也不可以独立,因为基督徒不可以冷漠地对待一些东西,因为如果它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灵魂的丧失、永坠地狱等等。
蒙田充分考虑了人类的视野。如果哲学是教会人们如何去生活,而不是如何去死,我们就应当搜集尽可能多的关于人类生存的信息,并且以一种冷静而审慎的方式去分析这些信息。如果我们在吸收这些知识的过程中带入了情感因素甚至是偏见,那么我们完全没有办法从这些知识中获取智慧。如果自然向我们展示了多样性才是规则,那么神学在教育中强调思想的统一,行为的统一必然是错误和危险的。
所以蒙田与基督教道德之间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而基督教道德主要就在于性的纯洁度上。由于他彻底的世俗主义,蒙田在这个问题上做了独立的思考。他预见到了人类面对生存问题会设计出种种方案。因此,他完全不同意基督教的观点,那就是人只有非常狭窄的行为自由。对于蒙田而言,上帝和自然更为赞同多样性,而不是唯一正统。
很明显,蒙田挑战了基督道德的很多核心教义。他批判基督教将身体和灵魂区分的观点,也批判基督教那种认为灵魂的快乐是好的,而身体的快乐是堕落的观点,也批判那种认为身体的快乐是与灵魂快乐分离的,而且它无益于灵魂的快乐。他声称自然和上帝给予了人类身体的快乐以及灵魂的快乐。身体的快乐是自然的,也是值得维护的。灵魂的快乐也是如此。确实,身体的快乐可以让大脑放松,也可以激活大脑。蒙田打破了神学对于精神世界和肉体世界的二分,而坚持认为人类的机能是一个整体。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让人类体面而快乐的或者更为正确更为好的事情;也没有任何科学会比如何过好这一生更难;对于脆弱的我们而言,最残酷的事情就是对我们存在熟视无睹……让一个人如何完满地享受他的存在是最大的好事,也是最为神圣的事。我们去追寻别的手段,是因为我们不会利用我们自己;我们去寻找身外之物,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我们不必去攀登高峰,因为如何攀登我们也是在自己的腿上;即便是在这世界上最高贵的王座之上,我们坐的也仍然是自己的屁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