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亏欠的一生,还是自己救了自己
一个看起来有点清淡的推荐,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的传记片《掬水月在手》。
不了解叶嘉莹的人也会对那则新闻印象深刻:2018年6月,时年94岁的宣布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以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她累积捐款共3568万。
叶嘉莹回应这样选择的原因:“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忧虑烦恼,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那么多挫折,那么多苦难,我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我对世俗的成败得失不在乎,我内心有我的理想,我的坚守。”
叶嘉莹的专业建树有目共睹,是中国古典诗词大师。她50年代被聘为台湾大学专任教师,后任教授,之后在哈佛大学等美加多所学校任教,70年代末主动回到大陆教书,耕耘至今,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她的很多学生也都成就斐然。
这是被诗词浸润的一生,叶嘉莹的每一次选择背后也有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从人生到学识到大历史,每一寸都是一本大书。
但《掬水月在手》看起来反而是很轻盈的,哪怕不了解叶嘉莹 ,也不知道什么背景知识的观众,也可以放松地走到这个氛围里,去感知到美。
本片导演陈传兴来自台湾,几年前风靡两岸的系列文学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里,郑愁予篇《如雾起时》和周梦蝶篇《化城再来人》都出自他的手笔。
对于我个人来讲,《掬水月在手》吸引力,除了叶嘉莹的人生传奇之外,还有《岛屿》导演陈传兴新作这个因素,我实在是太喜欢《岛屿》系列了。2011年这套文学纪录片先在台湾引发轰动,几年后又流传到大陆成为口碑之作。陈传兴导演有诗意的叙事方式,看似轻柔,但文学和当代史都在其中,非常耐看。
《掬水月在手》延续了此前陈传兴在《岛屿》里的风格,虽然“叶嘉莹”三个字就是厚重的历史本身,但呈现出来还是很悠扬很诗意,也很任性,音乐、吟诵、空镜串起叙述。
“美”,是很多观众对《掬水月在手》的第一感觉,不管此前是否了解叶嘉莹。
寺庙壁画、旗袍器物、光影斑驳、风霜雨雪等等空镜不断出现,好像是叶嘉莹人生的象征,也好像观众就在跟着诗人仔细地端详抚摸着这些事物,去感受到“诗意”。
比如电影拍摄了山西五台山的佛光寺,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处木构建筑,斗拱结构严密,这可能代表着中国诗词的严密结构,也可能代表着叶嘉莹严谨古朴的人生。但导演不会用字幕、解说告诉你为什么现在我们要插入这个画面。这就是用纪录片在写诗。你感受就好,你要是悟出其他答案,也是对的。
本片还找到了日本的音乐大师佐藤聪明,用雅乐乐器、形式来谱《秋兴八首》,将盛唐的韵律美放到纪录片之中。但,你不知道那音乐是什么也没关系,因为音乐跟诗一样,是要靠直觉去欣赏的。
最难得的是有叶嘉莹本人的亲自吟诵,那是有传承了千年的美丽汉字的平仄,完全呈现了诗词的生命力,令观众有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沉浸感。
电影中呈现的叶嘉莹人生,给人的第一感觉,也是“美”。
叶嘉莹在北京的四合院书香门第长大。她回忆说,祖父保守,认为女孩子不能出去上学,会学坏。因此只让叶嘉莹在家读书,从小先学《女诫》和“三从四德”。叶嘉莹后来成为一代大家,足迹遍布全球,但她认为自己还是“新知识、旧道德”的人。
这种家族教育固然有束缚住女性的地方,也带给叶嘉莹一生的君子高贵,近百年历史的动荡她都亲身经历,但她给人最大的感觉是平和。白先勇说,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末代贵族的“天生的华丽”。
很多细节,纪录片里没有特意点出来,但发现了就很有意思,比如叶嘉莹的眼镜链是经常更换的,很有设计感,还有一条是细珍珠的款式,漂亮极了。她是这样爱美又不显山露水的人。
她的美也体现在讲课时。《掬水月在手》对于叶嘉莹在学术上的能力有很多侧面呈现,她的精英学生们、在全球的文化精英朋友们,包括白先勇、痖弦、席慕蓉、宇文所安等人,都对她称赞有加。学生们说她穿旗袍讲课,讲得非常好,台湾文坛因为有她,新旧诗人有了更多交流。汉学家因为她而能领会唐宋词之美。
给人美感的叶嘉莹,私下里也有很可爱的一面,跟朋友在一起会发脾气,会俏皮地骄傲于自己发量丰盈,不用戴假发。这是我们在新闻报道里、课堂上,看不到的叶嘉莹。
但我想,全片极致营造的“美”之下,藏着不少“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表达。
如果你心中有一个对历史的“时间表”,会对这件事感受更深。
叶嘉莹在少年时经历过七七事变,在北平城里听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炮声。家境尚好的她出门上学会在街上见到冻死饿死的人。片中对这段,只呈现了叶嘉莹几句话,但战乱的重击砸到每个人身上,我们观众都能感受到彻骨寒意。
叶嘉莹提到自己1948年随丈夫去台湾,只带两箱行李,最重要的是带着恩师顾随讲课时她记的笔记。因为觉得很快就要回来,行李不重要,而这样一别就是三十年。
叙述到这里戛然而止,开始引入叶嘉莹少年时代和顾随的师生情谊,老师讲课投入,学生天分过人,教着教着,顾随已不再批阅叶嘉莹的诗作,而是跟她和诗,美妙的天才间的传奇。而当三十年过去叶嘉莹终于得以回到北京时,才知道顾随1960年就过世了。
(△顾随和学生们,后排右二为叶嘉莹,1943年)
这轻轻的几笔前后勾连,非常震撼我,类似的故事这些年我们听了无数无数个。但在《掬水月在手》里,有叶嘉莹和顾随快乐的教学相长故事,师生间在文字里的一唱一和,才令命运的转折显得更惊心动魄,诗句背后是人生,也是变局的伏笔。
在台湾,叶嘉莹经历过白色恐怖时期,生活困难,她熬过来。后来到了国外教授中国古诗词,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足够幸福和圆满的人生了。
但叶嘉莹始终心系故土,还是在70年代末就积极申请回到大陆教书。这种选择的时代背景,是改革开放的开始。
叶嘉莹主动申请回来教书的故事,我也看过很多文字报道。而《掬水月在手》里有鲜活的画面和亲历者的回忆,给人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她刚回来教书的画面,我竟然几乎看到流泪,时代转变写在每个人脸上,热闹里带着错过太久的惆怅。
叶嘉莹之前教书喜欢穿旗袍,而回到大陆心思很细腻地穿上了和当时大家一样的蓝布制服,融入学生们中间。看到那个画面里的学生,才知道什么是“求知若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授课时,学生们争抢着去听,甚至需要出动专人维持秩序,后来学校不得不制作“听课证”,没有证件的学生办法用尽,仿制出山寨证件,一切都是为了挤进叶嘉莹的课堂,去找到古诗词之美。
叶嘉莹在诗词和教育上都有辉煌的成就,但她的个人命运是一个多年来被打击被伤害的过程。
少年丧母,足够悲伤,她把痛苦写到诗里。
成年后叶嘉莹按部就班结婚,但自小沉浸在诗书里的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后来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赵钟荪没有什么能力,脾气不好,待她很差,还嫌弃她生的不是儿子。
在台湾,丈夫在白色恐怖中经历牢狱之灾后,状况更坏,他对叶嘉莹非打即骂,一度让叶嘉莹有轻生想法。
但在《掬水月在手》里,展现出来的是平淡叙述中的大悲剧。
叶嘉莹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回忆说,在跟丈夫结婚时,父亲是反对的。她也讲了第一次临产丈夫把她扔在非妇产类医院一天不闻不问的往事,丈夫的姐姐晚上赶来才救了她,并把失责的丈夫痛骂一顿说这是要一尸两命的。可这么大的苦楚,叶嘉莹现在讲起来,也尽量藏起怨恨。
她讲得越平静,我越难受。困苦的往昔被她极力克制,轻描淡写带过,想象她的命运,才令人更悲从中来。
还有一大打击是中年丧女。
叶嘉莹说,自己曾经在两个女儿都成人、大女儿结婚之后,觉得人生终于可以到平顺的时候了,以后就是教书照顾家人,没有想到,大女儿和女婿就双双丧生于车祸。
她怀疑这是自己有“人生即将平顺”的念头,因此受到了惩罚,留下了这首《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银幕上出现这首诗时,“迟暮天公仍罚我”这一句就刻在我心里。如此悲剧,纪录片用跟叶嘉莹同样的方式来处理,还是淡淡的,淡淡的,好像是哭声被捂住,可是悲恸无以复加。
叶嘉莹的人生悲苦又何至于此呢,战乱,婚姻,漂泊,回不去的家乡,大时代一次次影响着她的人生,当她积极要回到北京之后,能见到祖屋,但已无法把祖屋变成从前的样子。
《掬水月在手》的每一章的标题,都扣着四合院的结构。但那个四合院最终无法归还给叶嘉莹,被拆掉了。最后一章的标题,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是这样设置,我想不同的观众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叶嘉莹的朋友、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刘秉松评价叶嘉莹一段,被安排在纪录片尾声,相信看过的观众都会深感动容。她说叶嘉莹是对丈夫最多的抱怨只是“他这个人啊”,女儿去世后最大的情绪外露也就是见到朋友会红了眼眶,但还是要去上课。
在颠沛流离的身世、不幸福的家庭、艰难困苦的生活,命运的重重打击之后,叶嘉莹的救赎,是诗词。
少年时每一次感到悲苦,她就写诗词。中年时一个人负担全家,她教诗词。可以回归故土之后,她把诗词的学问带给尽可能多的人。
叶嘉莹作为女性的人生,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太被动了,好像没有什么“逃离”“反抗”,只有“承受”和“忍耐”。
但没有人有立场指责她的选择,因为在那样的年代,一个被“旧道德”所教育的女性,她从出生起已被重重枷锁困住,更残酷的是,能够受到良好文学教育,令她比绝大多数女性都幸运许多。
她抓住诗词让自己渡过去。去读、去写、去分析、去研究、去传授。再难的时候,她还有诗词去照亮自己,她在诗词上惊人的天赋和创造为她赢得了工作、社会地位、人们的爱戴。
能做到这样的叶嘉莹已经非常勇敢。
叶嘉莹今年97岁。97岁是什么概念呢,我看到一个小细节才让这个年龄具象化起来。
制片人廖美立在首映礼上讲到一个小故事:有一个活动定好了请叶嘉莹去讲诗词,但她忽然取消,理由是第二天要下雨,下雨出门会生病,生病她就要停止工作,但她不愿意停止工作,所以决不能在雨天出门。
我回味了这件事很久。我们对叶嘉莹97岁的人生,看再多资料,听再多她的阐述,也无法真切体会那究竟是什么,只能尽自己的理解力去习得一些东西。我们也没有办法真正感受到诗词在叶嘉莹心中的重量,她到现在都有很多工作要一刻不停地去做,她的确除了这件事什么也不在乎了,才有了教学至今,才有了捐出财产做教育,她投入在诗词里,是最大的幸福。
叶嘉莹引用王国维的话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对“百凶”和“成就”,这两个词,如今的我们再怎么努力理解,也都理解得太少了。
考虑到在过去一百年里,还有很多普通人、很多平凡的女性,在各个节点上都和叶嘉莹一样无从选择,遭遇了“百凶”,却未必能“成就”,这背后的悲剧性更值得反复咀嚼。
《掬水月在手》最后的部分留给了叶嘉莹阐述自己的“弱德之美”,这是她自己发明的词,一生遭遇了太多身不由己的苦难,最终她悟出“弱德之美”。她说这是一种“持守”。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在现代,这个“弱德之美”是做到已属不易了吗,还是不够积极呢?这是另一个大课题,其实也是导演留给我们的开放思考题。请大家自己去看电影吧。
乍看起来,《掬水月在手》的导演不想给大家讲课、加注释、整理知识点,很多时候只在释一种放情绪。
但我觉得,这部纪录片的拍法,既是导演对自我表达极致的追求,也恰恰是叶嘉莹的个人风格,这里面不是没有信息量,是很大信息量。
叶嘉莹只愿意把自己的观点和人生悲欢都放到诗词里。《掬水月在手》也是把诗意放在第一位,是一片大海上只有一点点冰山的尖,但你可以一遍遍去想,海下的整座冰山是什么样的。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叶嘉莹的人生,也许是:一年年一次次的困苦之后,叶嘉莹还是用诗词救了自己。
说起来很简单,但《掬水月在手》让我发现背后的气象万千,是女性主义,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时代大幕下一个个具体的人。
但如果你看了纪录片只是单纯觉得很美,也很好。诗词本身不就是这样吗,没有任何标准答案,觉得美就可以了。诗人导演艺术家都会说,太好了,你至少可以觉得美。
这本就是人世间广泛的一种救赎。
想想也是很开心的,中文是不会死的,美丽的中文可以让我们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