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只欠工夫讲吃茶
抗战胜利后,戴笠飞赴北平,前去处理接收等事宜。1945年12月6日,他在汪时璟家里大摆筵席,相请一众伪政权的要员,据说宾主相谈甚欢。宴后,戴笠突然宣布国民政府的《惩治汉奸条例》,将嘉宾全部予以逮捕。虽然教育督办周作人不喜应酬而未至,宪兵队还是很快前往八道湾11号捉拿他,说是查户口。周作人心知肚明,开门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依旧温和地说:“我只是个读书人,用不着这个样子。”
周作人生于1885年1月16日,那天有人说看到一位老和尚前来投生,使他的降生颇带宿命的味道。降生后,这孩子很安静,哪怕饿了也不哭不闹。母亲鲁瑞对丈夫周伯宜说:“这孩子是耐性子,老大像我,他是像你的。”老大叫周树人,就是后来的鲁迅先生。鲁迅比周作人大四岁,比周建人大七岁,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后人曾把三兄弟分别喻为太阳、月亮和星星,说得直白点就是一个大作家、一个大汉奸、一个大干部。
后排左一为周建人,右一为周作人。
幼年时,周作人患上天花,与不到1岁的妹妹瑞姑住在同一个房间。有次不知怎的,他狠狠地咬了瑞姑的大脚趾,使之感染而早早夭亡,他自己却很快痊愈了。他身子骨弱,又不爱出头,自然依赖上了大哥,几乎到了对哥哥亦步亦趋的程度。家人说他自私,邻居讲他有福,即使在家族接连发生变故的重大关头,他也只是闷头读书,仿佛跟他无关似的。
周家原是绍兴大户,曾有良田万亩、当铺十余家,后来家道中落。十一岁时,周作人跟大哥周树人在三味书屋学习,后来转去江南水师学堂读了六年多,开始接触严复、梁启超等人的进步思想。到了二十一岁,周作人和大哥一起考取了公费留学生,去了日本。大哥不久加入了光复会,与章太炎一帮志士谋划革命,而周作人大多时候置身事外,给人一种“甚是高傲,像一只鹤似的”的印象。周作人在20世纪50年代还一度用“鹤生”作为笔名。
除了偶尔写写文章,周作人还很喜欢日本的生活情调。他曾回忆说:“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简直把东京认作第二故乡。1909年,二十四岁的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结婚。婚后开支越来越大,逼得大哥提前回国谋事,从国内寄钱给他们,以维持他们在日本的生活。两年后,周家的田产售卖殆尽,大哥亲赴日本,把周作人一家接回了国。
周作人刚回国,辛亥革命就爆发了。他只好专心在家钻研刘义庆的《幽明录》,对窗外事毫不关心。回绍兴从事了几年教育工作后,在蔡元培的邀请下,周作人到北大担任文科教授,讲解欧洲文学史。其间,他还写作了《日本近30年小说之发达》系列报告文学,这一系列报告文学成了中国现代小说理论的奠基之作。周作人的学术水平开始受到学界的高度认可。
周作人最早的文坛形象是翻译家,他率先提出忠于原文的“直译”,给中国翻译界树了新风。钱玄同曾评价说:“是开了新纪元的。”
1918年3月,《新青年》改版,编辑部主要成员包括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刘半农及周氏兄弟等。当时,北大内部新旧两派的对垒最为激烈。周作人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人的文学》《论黑幕》《平民文学》三篇文章,大力提倡“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定调之作,他也被时代推到风口,成了一头“飞上了天的猪”。张中行先生说:“散文,最上乘的是周氏兄弟,一刚劲,一冲淡,平分了天下。”
周作人曾在《新青年》上发表译作《贞操论》,宣称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主张女人对于不幸福婚姻也有离婚的自由。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社会大讨论,胡适称“这是东方文明史上一件极可贺的事”,鲁迅亦发表《我之节烈观》予以支持。
可见,周作人在“五四”时期的影响是极具人文精神的,后世不能简简单单地给他贴上“汉奸”的标签,抹杀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功劳。
从1919年开始,周氏兄弟一起居住在八道湾,堪称兄弟齐心的楷模。然而,1923年夏季,两人突然发生冲突,据说十分激烈,结果鲁迅搬了出去。
关于失和的原因,或说是经济矛盾,或说是鲁迅偷看弟媳洗澡。然而,主角都是日本女子羽太信子,她顶了个扫把星的名头。与大哥决裂之后,周作人夫妻更成了同命鸳鸯,把日本岳父母也接了来,“周宅”的牌子一度换成了“羽太寓”。
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大学撤离北平,有四位教授留守,被称为“留守四教授”,分别为周作人、孟森、马裕藻、冯祖荀,他们声称是受校长蒋梦麟的委托看守校产,蒋梦麟为此向审判法庭出过证明。
周作人照旧埋头学问,但一次枪击事件改变了他的态度。
那是1939年元旦,一名学生来访,进门之后拔枪就射,因周作人穿衣较厚并未受伤,凶手逃脱。这件事轰动一时,有说是日本人为了威逼他出山才指使人行刺的;有说是国民党为了防患于未然,所以先对他下手;也有说是北大人想让他杀身成仁。
周作人手迹
在各方势力施压下,周作人只能做出选择——与日本人合作,也就是投敌。他先后出任汪伪北大文学院院长、汪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等职,还三次南下慰问所谓的日本“勇士”,生活上立即阔了起来,家里大兴土木。其间,为人称道的是周作人保护了李大钊的文稿,把李大钊的一双儿女从北平转移到了延安。对这段历史,周作人不讲自己好,也不讲自己坏,总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对于周作人的性格,鲁迅早有评价:“他有孩子大哭于旁而依然看书的本事,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林语堂说周氏兄弟一个极热、一个极冷,但听闻红楼夜半拷打哀号之声,竟触及不到周作人的灵魂,林语堂不免不禁感慨:“热可怕,冷尤可怕。”
1946年,在南京高等法院,周作人答辩道:“头二等的教育家都走了,像我这样三四等的人,不免出来勉为其难,不致让五六等的人愈弄愈糟。”在胡适等人的万般周旋下,周作人只被判了十年,1949年年初就释放了出来,并没有去台湾。
在周恩来的关照下,周作人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预支稿酬二百元,远高于同类作家。除了翻译工作,周作人写了数百篇回忆鲁迅的文章,半是寄托,半是糊口。在京几十年,周作人每逢发薪,总把一些钱或白面分送给揭不开锅的四邻,其乐善好施之风颇受称道。
1966年秋天,周作人两次写信给派出所,说鄙人老矣,请求服用安眠药做“安乐死”,当然无人理会。勉强熬到了次年5月6日下午,邻居发现他死于自家的铺板上。
1934年,周作人为自己五十大寿写过这样的打油诗: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讲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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