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词话》(三)
《蕙风词话》(三)
《蕙风词话》,本于常州词派而又有所发挥。他强调常州词派推尊词体的'意内言外'之说,乃'词家之恒言'(《蕙风词话》卷四),指出'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蕙风词话》卷一),即词必须注重思想内容,讲究寄托。又吸收王鹏运之说,标明'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他论词突出性灵,以为作词应当'有万不得已者在',即'词心','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强调'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以必佳'。但亦不废学力,讲求'性灵流露'与'书卷酝酿'。有其自具特色的词论体系。此外,论词境、词笔、词与诗及曲之区别、 词律、 学词途径、读词之法、词之代变以及评论历代词人及其名篇警句都剖析入微,往往发前人所未发。朱孝臧曾称誉这部词话、认为它是'自有词话以来,无此有功词学之作'(龙榆生《词学讲义附记》引)。
况周颐(1859~1926),近代词人。原名况周仪,以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况周颐。字夔笙,一字揆孙,别号玉梅词人,晚号蕙风词隐。临桂(今广西桂林)人。原籍湖南宝庆。光绪五年(1879)举人。后官内阁中书、会典馆纂修,以知府分发浙江,曾入两江总督张之洞、端方幕府。其间,复执教于武进龙城书院和南京师范学堂。辛亥革命后,以清遗老自居,寄迹上海,鬻文为生。
(三)
蕙风词话 >卷一
二七、以吾言写吾心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笺】吴慧娟《唐宋词审美观照》第二章“词心”指出:况周颐“他根据自己在词创作的审美活动中积累的经验,提出了一个令人注目的概念——词心”。“何谓词心,就况氏此言是指独立于风雨江山之外的一种存在,它蕴于审美主体也就是词人的心中。它既是主体的某种需要、欲望的振动,也是对风雨江山有所枨触的流露。它的萌动会使词人产生一种强烈、勃发性的情绪状态,从审美感受向审美理想飞跃,倾泻于词人的笔下,以言载之,于是就有了词。以后况氏又谈到‘无词心即无词境’,可见他是把词心作为构成词境的一个独立方面看待的。于况氏稍后的陈匪石在《声执》中也云:‘有身外之境,风雨山川花鸟之一切相皆是。有身内之境,为因乎风雨山川花鸟发于中而不自觉之一念。身内身外,融合为一,即词境也。’这就进一步说明了词境构成的互为独立又互为依存的两个方面。此身内之境,即况氏所云之词心。所谓‘不自觉之一念’,是由审美直觉而产生,它以感性出之,然而这‘一念’却蕴含着理性的积淀。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词心就是指创作主体的心理结构,在审美的过程中即是指主体一系列的审美心理活动,在完成的作品中即是指主体表达的意绪,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出自于内心的真情实感。”(学林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第二十九——三十页)
二八、词有不尽之妙
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
◆洎jì,到。张衡《东京赋》:“惠风广被,泽洎幽荒。”
◆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书法名词,运笔过程中的收笔技巧。
【笺】这是一则关于文艺创作心态的资料,词人在寂寞无人之区,匪夷所思,顿悟有词,词成以后,有时不敢相信。这只有从事创作的人才能有此心态。创作是遗憾的艺术,掩卷静思,似有某种不足,这就是况氏所云:“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此中甜耶苦耶,词人自知。
二九、词之风度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由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
◆清气:犹言正义。《孟子·公孙丑上》“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三十、作词成就不易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襟抱:抱负。杜甫《奉待严大夫》,“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堂奥:犹言深奥的理义、事物的规律。
【笺】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绝少襟抱,无当高格,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乾嘉时此类词甚多。盖乾嘉人学乾嘉词者,不得谓之有成就,尤不得谓之专家,况氏持论过恕。其下以纳兰容若、厉太鸿为喻,则又太刻。浙派词宗姜、张,学姜、张亦自有门径,自有堂奥,姜、张之格,亦不得谓非高格,不过与周、吴宗派异,其堂奥之大小不同耳。”
三一、词无庸勾勒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读nǎng,从前)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读shěn,况)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勾勒:勾,画。勒,刻。即本文所言注释。
【笺】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勾勒者,於词中转接提顿处,用虚字以显明之也。即张炎《词源》所云:“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任、甚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南宋清空一派,用此勾勒法为多,用之无不得当者,南宋名家是也。乾嘉时词,号称学稼轩、白石、玉田,往往满纸皆此等呼唤字,不问其得当与否,遂成滑调一派。吴梦窗於此等处多换以实字,玉田讥为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以为质实,则凝涩晦昧。其实两种皆北宋人法,读周清真词,便知之。清真非不用虚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虚字,而用实字或静辞,以为转接提顿者,即文章之潜气内转法。今人以清真、梦窗为涩调一派。梦窗过涩则有之,清真何尝涩耶。清真造句整,梦窗以研讨会锦拼合。整者元气浑仑,研讨会拼者古锦斑斓。不用勾勒,能使潜气内转。则外涩内活。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当,亦近质实,诵之如珠走盘,圆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及其至,品格亦无高下也。今之学梦窗者,但能学其涩,而不能知其活。拼凑实字,既非研讨会锦,而又捍格不通,其弊等於满纸用呼唤字耳。词固不可多用典,用典充塞,非佳词也。清初竹垞、迦陵犯此弊,後人为之笺注,阅之尚可厌,自注则尤鄙陋。”
这则笔记的主旨在于强调填词乃艺术创作,属于形象思维范畴,要以情感人,而不能以庸长的注释说服人,这是文艺与非文艺的根本区别。
三二、作词须知暗字诀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暗转,戏剧演出中变换时间或地点的一种方法。演出时短暂关闭灯光,以示时间间隔或暗中抢景转换剧中环境,灯光复明时继续演出,是剧情连接,不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这里是藉用,以说明作词“潜气内径”的一种技法。
◆小惠,小聪明。
【笺】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文赋诗词,皆须知此法,即潜气内转也。不知此法,皆非高品。一意相贯,或直下,或倒装,或前后挪移,总由笔气笔力运用之。有转接提顿,而离迹象,行文之妙诀也。”
“暗”字诀是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规律。恩格斯一八八八年四月《致玛·哈克奈斯》信中指出:“我决不是责备您没有写出一部直截了当的社会主义的小说,一部象我们德国人所说的‘倾向小说’,来鼓吹作者的社会观点和政治观点。我的意思决不是这样。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这后一句话,几乎成为高等学校《文学概论》必须援引的经典名言。虽然,“暗”和“隐蔽”的内涵不完全相同,但它们都与“直接了当”相对立。在不同的时代、不同历史背景下,中外学者探索艺术的规律,尽管表述的方式方法也不同,然而在把握艺术规律的核心问题上,其结论却有惊人的一致性。
三三、名手作词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读qí,求)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
【笺】这则笔记强调:“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但不可拘泥,重在强调“言中之意”。言中有意,四五句也未尝不可,言中无意,不放一句也不要,何必浪费纸张笔墨。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高品之词,不必有题,吾意中所欲言,即题也。有题如咏物等,已下於不必有题者一等矣。有题而沾滞於题,直是笨伯。至题目纤小,乃明以後人所为,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且鄙琐不堪入目。试看宋贤之词,师其制题之雅者。盖有题之词,亦须加以裁制乃雅也。”又云:“文辞至极高之境,乃似有神经病人语,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然而胡说乱道,其间仍有理路在,但不欲显言,而玄言之。不欲迳言。而迂回以言之耳。又往往当言不言,而以不当言者衬出之。其零乱拉杂,只是外表觉得难喻,而内极有叙,非真零乱拉杂也。此境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初学者勿足以语此。”
三四、词宜守律
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读音mín)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彼穷于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误之耳。
◆剥珉出璞:珉,似玉的美石。璞,未雕琢的玉。
◆选薏得珠:薏,即回回米,形状似珠。选择薏苡,却得到珍珠,谓意外之喜也。
【笺】这是一篇创作经验谈,对于守律问题,传统词人多有强调,如陈匪石在《声执·切戒自持天资》中更有详说:“作者以四声有定为苦,固也。然慎思明辨,治学者应有之本能,否则任何学业,皆不能有所得,况尚有简捷之法自得之乐乎。万氏曰:‘照古词填之,亦非甚难。但熟吟之,久则口吻之间有此调声响,其拗字必格格不相入。而意中亦不想及此不入调之字。’况蕙风晚年语人:严守四声,往往获佳句佳意,为苦吟中之乐事。不似熟调,轻心以掉,反不能精警。以愚所亲历,觉两氏之言,实不我欺。”斯可以印证况氏这一则经验谈。
三五、上去声不可忽
上去声字,近人往往误读。如“动静”之“静”,上声,误读去声。“暝色”之“暝”,去声,误读上声。作词既守四声,则于宋人用“静”字者用上声,用“暝”字者用去声,斯为不误矣。顾审之声调,或反蹈聱牙盭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误读误用耶。遇此等处,唯有检本人它词及它人词证之,庶几决定所从。特非精研宫律者之作,不足为据耳。
◆盭,古戾字。
【笺】这是一则具体问题,声调有时代和地域的变异性,不能一概而论,不能一刀切,也不能迷信古人,况氏说得好:“遇此等处,唯有检本人它词及它人词证之,庶几决定所从。特非精研宫律者之作,不足为据耳。”
三六、上可代入
宋人名作,于字之应用入声者,间用上声,用去声者绝少。检梦窗词知之。
◆入声:四声之一。方言里的入声,多数发音短促,有塞音韵尾:或收-g[-k̚]、-d[-t̚]、-b[-p̚],如构成“六”、“八”、“十”的广州音,或收有些字的上海音。也有韵尾消失,音不短促,自成一个调类的,如长沙音。普通话没有入声,入声字分别归入阴、阳、上、去四声,如“六”归去声,“八”归阴平,“十”归阳平,“百”归上声。
【笺】非深入研究并反复研究梦窗词者,绝对写不出这样有见地的文章。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吴文英在况氏艺术天地中的重要位置。
三七、入声字适用
入声字于填词最为适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声可融入上去声。凡句中去声字能遵用去声固佳,若误用上声,不如用入声之为得也。上声字亦然。入声字用得好,尤觉峭劲娟隽。
【笺】吴文英《齐天乐》:“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聚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颸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尊未洗。梦不湿行云,漫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谭献认为此曲“去平而结响颇遒。”细细玩味此曲,“尾”,仄声,上声;“倚”,仄声,上声;“翠”、“悴”,仄声,去声;“水”,仄声,上声;“意”,仄声,上声;“泪”,仄声,上声;“里”,仄声,上声;这几个字确实“结响颇遒”,亦即况氏所云“峭劲娟隽”。
三八、初学宜联句和韵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笺】联句、和韵,作为初学者的一种学习方法,是可行的,亦可称之为捷径。但仅此而已矣,清邹祗谟《词衷》认为,词不宜和韵,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一把这段论摘录如下:“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能如李长沙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乃为妙协。近则香严诸集,半用宋韵。阮亭称其与和杜诸作,同为天才,不可学。其馀名手,多喜为此,如和坡公杨花诸阕,各出新意,篇篇可诵。但不可如方千里之和片玉,张杞之和花间,首首强叶。纵极意求肖,能如新丰鸡犬,尽得故处乎。”学者亦当读而思之。夏敬观在《蕙风词话诠评》中也指出:“此说余极不以为然。玉田谓词不可强和人韵,若倡之者,曲韵宽平,庶可赓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此语诚然,和韵因韵成句,聊句因人成章,但务为名章俊语而已。初学者成章成句,尚颇费力,为人牵制,安得名俊。以此示初学,误尽苍生。”
三九、学词须先读词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
◆郁勃:旺盛。
◆谐鬯:谐,调和。鬯,通“畅”,茂盛。
【笺】请注意“抑扬顿挫”四个字, 这只有在吟诵过程中才能体会到。我国传统的语文教学方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废弃了,文学教师在课堂上讲得头头是道,什么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主题思想、段落结构、语言风格,讲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而学生则木然呆坐,无动于衷。造成这种凝固的语文教学处境,重要原因之一是教师不会也不懂“抑扬顿挫”,不会吟诵,不会朗读。读况氏法,感叹不已。
夏敬观在《蕙风词话诠评》中也指出:“读词不成腔,不能知词之韵味,不能知腔调音节之要处,故必得读之诀而後可。韵味在表者,见词之字句可知。韵味在内者,非读不悟也。音节之要处,在平仄及四声,在句豆,如一领二、二领一、一领三等等。又凡文义二字相连者,不可离而为二。一领二,不可连而为三,诸如此类是也。平上去入四声,自有分别,音须分清。此非谓填词必墨守四声也,但读词时必须四声不混耳。”
四十、词意忌复
词贵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复。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说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衬托,或转进一层,皆可。若带写它景,仅免犯复,尤为易易。
【笺】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斯可辅助“推宕”、“衬托”、“或转进一层”之理解。王夫之举例说:“‘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椒景移’、‘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是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若‘江流大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
四一、改词之法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
【笺】改词之法如此,改诗之法亦然。
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一词作成,当前不知其何者须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觉有未惬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觉仍有未惬,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数四,此陈兰甫改词法也。郑叔问作词,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於初稿仅留一二句。朱沤尹作词,有数年后取改数字者。作词贵有词友,其未协处,己不能觉,友参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则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叶,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词源》,称其先人于所作《瑞鹤仙》之扑字,改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为幽,又改为明。此则关於音律,不易晓也。”
四二、改词须知挪移法
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笺】为理解改词之法,罗列诗话三则: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义山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对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
“又有反接法,述怀篇云: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後。’若云‘不见消息来’,平平语耳,此云‘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斗觉惊心动魄矣。”
“又有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淡拖秦东亭’,《简薛华醉歌》突接‘气酣日落西风来’,上写情欲尽未尽,忽入写景,激壮苍凉,神色俱土,皆此老独开生面处。”
况氏所说挪移法,只是改词的一法,当希读者明鉴。
四三、词中对偶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蛩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笺】古人对于对偶的艺术手法已经十分重视,《文心雕龙·丽辞》“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此后,研究者体悟犹深,卓见迭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又提出“扇对”和“借对”说。他说:扇对就是隔句对,举例晚唐诗人郑谷“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溪荒僧已无。今日重思锦城事,雪销花谢梦何殊。”等是也。什么叫借对?他说: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是也。
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云:“对偶句要浑成,要色泽相称,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为佳。忌骈文式样,尤忌四六式样。忌尖新,忌板滞,忌褦襶,忌草率。词中对偶最难做,勿视为寻常而後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对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衔接。五字句七字句对偶,忌如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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