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与逃离,理解与原谅——读《回归故里》

正如《回归故里》这本书豆瓣条目下的一条短评所言,“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李志《梵高先生》)是很多作品的起笔。在这本书里,迪迪埃·埃里蓬以父亲的去世为契机,开始了一场“回归故里”之旅。与常见的自传和回忆录不同,埃里蓬这本“具有文学气质的反思性社会学著作”重点并不在“记”,而在于反思性的“评”。不到二百页的小书(中译本)中,埃里蓬从自己个人成长经历与其所处的家庭背景出发,探讨了许多重要的社会学议题:法国近几十年的历史与社会发展、战争、阶级、婚姻、家庭、性别、性向、教育、文化观念、政治、政党、左右派、民主、选举、知识分子、话语权力等等,几乎涵盖了社会学主要议题。

并且,与常见的追求“客观性”的社会学经验或理论分析类著作都不同,在这本书中,埃里蓬把自我变成了分析与研究的对象。正如他在这本书中提到的那样,在他之前,另一位法国社会学大家布迪厄在其逝世之前的一本小书《自我分析纲要》中也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不过,在布迪厄的这本书中,“有太多的保留和克制……他(布迪厄)没有胆量继续揭开面纱,他提供的信息是断断续续的,且无疑省略了一些关键方面。他没有说出的事实比说出来的更多。”(第114页)埃里蓬对布迪厄的批评不无道理。在本书中,埃里蓬在很多地方都在尝试使他的自我反思与分析相比于布迪厄来说更加坦诚与深刻,以此向布迪厄这位大师“致敬”。

从我对本书的阅读来说,我认为,在本书很多反思性的分析中,埃里蓬确实很好达到了这一写作目的。埃里蓬对二战前后这一历史背景下法国社会像他父亲这样的底层工人阶级与其家庭成员的阶级“习性”、政治态度与立场、他们的困境叙述的是非常深刻的。对于他本人从小就产生的“疏离感”,到成年后的彻底“逃离”背后的原因反思也较为深入。在这场“回归故里”之旅前,埃里蓬把他的疏离感与逃离主要归结于他的同性恋性向,但是在进一步的分析中,他意识到,阶级差异与阶级意识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阶级区隔问题也是他作为一位同性恋要逃离故里的重要原因。

沿着阶级与性向这两条线,埃里蓬在对故里的叙述中展开了对许多问题的分析探讨:战前战后工人家庭困窘的经济状况、“道德混乱”状况、以及由此带来的婚姻家庭的“混乱”。阶级之间的不平等深刻反映到社会各个层面,特别是居住空间的差异与教育的差异,以及由此带来的阶级习性、价值观念、人生路径的诸多差异。作为少有的接受中等教育、继而接受了高等教育,成为“知识分子”的工人阶级子弟埃里蓬,在这本书中他重点分析了阶级与教育之间的关联与种种问题。在作出这些精彩的分析之后,埃里蓬又将视角进一步方法,从更为宏观的层面探讨了其父亲这样的工人阶级的政治态度与立场的问题,对工人阶级作为天然的左派支持者是如何在左派执政之后又转向支持右派甚至是极右派的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分析。

也许正是因为埃里蓬能从个人复杂的成长经历出发,将个体经历置放于“故里”的阶级社会结构、时空变迁中的法国政治、经济、文化结构中进行分析,使得他在本书中将萨特、福柯、布迪厄等学者综合到一起,而不显得突兀与矛盾。虽然在本书中,埃里蓬对福柯、萨特等人表达了非常浓厚的崇敬之意,指出福柯、萨特等人的思想对于其能够在身心两方面逃离故里、获得主体自由有很大的助益;但是,与此同时,在他对故里的反思性分析中,又更多的贯彻了布迪厄具有“结构主义”色彩的分析思路。“从根本上讲,我被两种社会判决所影响:阶级的判决与性向的判决。我们从来都无法逃避这样的审判。”(第165页)无论是对阶级习性的分析,还是对教育系统的分析,以及对阶级区隔等问题的分析,可以看到,埃里蓬都是沿着布迪厄的分析脉络,凸显了社会结构的强大力量。甚至是关于同性恋这一性向问题的自我剖析,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弥补布迪厄分析的不足。

埃里蓬所经历的时代与那个时代的法国社会,无论是在阶级结构、阶级关系,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抑或是在教育体制以及文化价值观念、政治体制与政治观念等各个方面,都与我们今天所处的中国社会存在非常大的差异。但是,这并不影响埃里蓬这部“回归故里”过程中撰写的反思性分析著作带给我们的启发。我们中的许多人或多或少都会面临着回顾故里还是逃离故里的问题,以及这背后所反映的阶级、婚恋、家庭、性别、性向、价值观念诸多问题。对于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是逃离还是回归,是身心具备的逃离或回归,还是二者难以匹配的逃离或回归?这是需要面对的真实的问题。是原谅还是不原谅,是和解还是仇恨?在作出这些选择之前,或许,韦伯的这句名言很有启发:“理解一切,并不意味着原谅一切”。要想作出恰当的选择,也许,学会“理解”是必要的基础。“理解”是深刻的反思性的分析。在这一点上,埃里蓬这本《回归故里》能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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