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崇拜

你觉得爱里一定要有崇拜吗？崇拜没了，爱还可以继续吗？

女友年轻时崇拜她的老公，老公也优秀，从穷孩子奋斗考上名校又打拼出一番事业，一度身价上亿，可惜步子太大难免扯到淡，后来事业遇挫，从此一蹶不振，女友说现在早就不崇拜老公了，甚至有点鄙视，她说“我连装都装不下去了”，她想离婚，因为在她的爱里，如果不再崇拜一个男人，就很难面对，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鲁迅在《两地书》中叫许广平是“小白象”“小刺猬”，那个年代能上学的女孩子，家境不会太差，能被先生注意并爱上的女孩子，综合素养也不会太差，作为刘和珍君的同学，她应该也曾有自己抱负的吧？但我们能说出许广平一生的学术成就是什么？她最大的成就是她的婚姻。

婚后的她跟鲁迅先生辗转北京广州厦门上海，在上海时分别住在楼上楼下，因为先生要熬夜写作，常常写到天明方休息，家里如果做鱼，把鱼头鱼尾都去掉，留下鱼身那段最好的端上去给先生享用。她从此只是鲁迅夫人，余生都在整理鲁迅先生文稿，她崇拜鲁迅先生，一直。

爱因斯坦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是一个极富有天资以及才华的女孩，从小到大米粒娃都是学校的第一名，甚至连只招收男生的古典高级中学也破格录取了她。她考入了苏黎世联邦工学院，成为了爱因斯坦的同学，她也是爱因斯坦班上唯一的一位女同学，他们曾经是可以一起交流科学话题的知己。

婚后爱因斯坦继续做研究，成果越来越多，而米列娃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后变得抑郁——一个同样是天才的物理学家每天只能沦于家务，以及痛苦焦虑于爱因斯坦不断出轨，他们最终离婚，协议中规定爱因斯坦诺贝尔奖金必须全部归她——她独自抚养照顾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小儿子后患精神病，耗尽她几乎所有精力和钱财，她身心交瘁，先于小儿子去世，一生再未在科学上做出任何成果。

去年在天津出差，课后去张学良故居游玩，看到一段珍贵的视频，视频中的张学良已近百岁，旁边的赵四小姐也早已是赵四老妪，但采访中她看向张学良的眼神依旧满满都是崇拜，一个人能一直崇拜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吧？要么就是那个被崇拜的人实在是太伟大，要么就是这个崇拜者这么多年实在是原地踏步。于凤至大概不会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张学良吧？就像张幼仪大概也不会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徐志摩吧？

有一种女人需要有一个男人一直让她崇拜仰视，有一种男人也需要有一个女人一直崇拜仰视自己，一旦这种崇拜破碎了，这段关系也就结束了。什么样的人需要一个人来崇拜？少年人比较常见，追星多在少年人，那时心智尚未成熟稳定，需要一个样板，一个方向，但这份崇拜随着自身的成长会逐渐淡化，尊重和敬爱的情感可以长久，但却逐渐由仰视改为平视，这难道不是一个健康的互动模式吗？

崇拜和仰视引发的只能是单向的聆听和输出，是单人舞，尊重和平视引发的才是旗鼓相当互相启发碰撞的交流，是双人舞，是相互滋养，螺旋上升，这里没有面子和虚假的小我，只有自我成长和真知。需要崇拜和被崇拜，某种意义上心智程度是一样的，靠维持自己的无知或有知来维持一段单方面输出或输入的关系，也许彼此都很享受很舒服，但这段关系的能量是逐渐凝滞的，据说两个人的物质生活水平水准是由两个人中经济水平高的那个人决定，而两个人精神生活的高度和品质完全取决于那个被崇拜者的高度——而很多被崇拜者往往过了某个岁数或节点后就已经僵化自负而停止自我成长自我要求了。

有女友婚后即做全职主妇，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都夸他们家庭幸福婚姻美满，她那事业成功的老公摸着她的头对我们一桌人得意地说“女人听话就是幸福的源泉。”她很配合地低头做小鸟依人状，虽然她偶尔来办公室找我玩，也会流露出对职业女性的羡慕，偶尔也听她说起姑嫂矛盾，老公家人都觉得她坐享其成，攻击她没为家里做贡献，经常随意来家里拿东西，声称那都是她老公赚的钱，跟她没关系，她气得要死又无可奈何。

张爱玲说，男人希望女人聪明，但最好不要超过他的聪明。我们的女性审美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充满着单一的锥子脸、幼齿美、少女感，影视作品鲜见真正的大女主形象——那种宫斗戏里为了赢得皇上爱意而一路打怪升级的不算，我说的是那种真正从生活中学习成长，因为自身散发魅力吸引优秀的亲密伴侣，同时自己也毫不懈怠个人进步，真正在自己的领域里有所建树的女主形象依旧少见，编剧总是会在最后安排跳出来一个脚踏五彩祥云的拯救者，所以才有海清宋佳姚晨等中年女演员才会公开喊话“30+女演员没戏可演”，而国外48岁的女演员罗宾怀特还可以在《纸牌屋》出演女总统，法国人说女人的魅力从45岁开始，这背后也大致因为我们的男权社会并未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心智成熟的独立女性，但有些东西在悄悄松动，这些情况都不会长久。毕竟要一辈子崇拜一个人，其实不易。崇拜者也会成长，甚至速度惊人。

《纸牌屋》 罗宾怀特

我入行时很崇拜一个老师，有一次一个主管来找我，问我能不能跟他的属下聊聊，我说干嘛不去找那个老师，他比我厉害多了，那个主管说他属下听过我们两个人的课，觉得我更好一些，我惊讶极了，怎么可能？不敢相信的我傻乎乎地去找老师求证，老师笑了，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一只小象在大象身边长大，一直觉得大象比自己大很多，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小象，其实不知道这只小象已经比大象大很多了。我听老师说完，心头温暖，胸中激荡，哽咽难言，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很感谢这位老师给我上了关于崇拜和气度的一课，他也永远拥有我的崇敬——非专业的，而是人性的。我告诫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有一只小象比我还大，也许不止一只，会有很多，我也要笑着承认自己已不如他们，坦荡地祝福他们，这才是真正的老师。

杨绛和钱钟书的婚姻被说得太多，她应该也是崇拜钱钟书先生的，她说结婚前他们坐火车去北京上学，每到一个站，钱钟书挨个给她讲不同站名的典故出处，让她开了眼界，学到很多，也惊讶她的“钟书”之渊博，但她除了是钱钟书夫人，她也是《堂吉诃德》最好的西班牙译本作者，是反映文革中知识分子真实遭遇一书《洗澡》的作者，她照顾先生，协助整理先生的写作事业，承担家务，甚至自己挽起袖子做煤球生火做饭，送走先生和女儿、女婿，但并未放弃自己的创作，她是钱钟书夫人，也是有自己作品的杨绛先生。

红楼里的宝玉和黛玉，也不是单方面崇拜的爱，而是互相欣赏互相激荡，有至真至纯的懂得和珍惜，有坚定不移的跟随和相守，三百年前的古人尚且能做到这样去爱，何况今人？

世上有值得崇拜的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但同时不要放弃批判思维和怀疑态度，不要停止学习和成长，不要假装继续崇拜，不要被崇拜绑架，这才是对那个被崇拜的人真正的尊敬，毕竟，从粉丝的质量就可以知道偶像的品质，不是吗？

2019.9.27三山于沪上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