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褚福海作品丨苏城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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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格意义上讲，“苏城阿姐”并不是纯正、地道的苏州人，只能算是个新苏城人。
我之所以惯常亲昵地称她为“苏城阿姐”，是因为我圈子里的小姊妹众多，这样可与其他姐妹们区别开来，不致误叫，使自己难堪。
土生土长于菉溪镇的“苏城阿姐”，从咿呀学语，到上学读书，再到参加工作，直至后来结婚生子，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中，她毫无保留地把青春、梦想、爱情，都倾注在了那个烙着鲜明印记，令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临近退休前，苏城阿姐的独养儿子从某985大学金融专业研究生毕业后，通过互联网应聘，顺风顺水跻身到苏城一家全球300强企业，且仅用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升职当上了部门经理。同年，她阳光帅气的儿子被一位当地才女的丘比特箭射中，很快沐浴爱河，携手步入了婚姻殿堂。
历经一年的风雨滋润与日月催化，小两口孕育的爱情结晶，在众多家人、亲友的热切期盼中，瓜熟蒂落了。眼望着白嫩嫩、胖乎乎、粉嘟嘟的孙子，苏城阿姐夫妻俩乐得嘴巴整天像九月的石榴一样，合都合不拢。
事实上，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除却功名利禄，还有什么比延续自己生命更令人欣喜的呢。
世事无巧不成书。不对，此说法不尽确切，该是苏城阿姐儿子儿媳刻意计算好的，抑或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她们吧，就在她孙子诞生前一个月，她到龄退休了。更令她窃喜的是，先生也可以退职离岗休养，这意味着先生能陪伴自己一起去带小囡了。当下人生存压力颇沉重，仿若逆水行舟，懈怠不得，故而她十分理解与体谅，小夫妻要忙事业，闯前途，照看孩子的事则天经地义地揽到了自己身上。这是中国人历代承袭的传统，她当然不能违逆常伦。于是老俩口简单收拾些换洗衣裳，开着她那辆大红马自达，坚毅地离开了菉溪，沿着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轻车熟路来到了繁华的苏城。车停稳当，老俩口肩挎手提大包小袋，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奔儿子位于名仕花苑20楼上的电梯洋房。
自幼聪颖勤快的苏城阿姐，做事手脚利索，且积聚了丰厚的生活经验，所以来到儿子家后，她俨然承担起了买、汏、烧等一系列琐碎繁杂的家务，成为名副其实的“免费保姆。”儿子忙事业，媳妇缺技能，先生不善家政，严峻的现状不容她多思考，也无暇让她再犹豫，便将她推到了家庭演奏曲的幕前。不过，看着日渐老成的可爱孙子，时而绽露的笑靥，她觉得，自己纵然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那是陈家的血脉，也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想到这些，犹如给她注入了强劲的动力，使她欣而为之，乐此不疲。
孙子在温润恬馨的氛围里健康成长。双满月后，食量明显增大，而媳妇奶水不足，无法满足婴儿的食欲，故昼夜要冲泡好几回奶粉。当然，这些零星事基本都由苏城阿姐完成的。那些时日，她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义无反顾地奔忙着，旋得天昏地暗，一天下来骨头几近散架。不过想起那散发着奶香味的宝贝孙子，她的劳烦迅即烟消云散，浑身就续上了劲。她不停地在心里宽慰自己，挺挺吧，阳光总在风雨后，熬过这阵子或许就好了。
宝宝百日后，媳妇急需回单位上班。为让从事智力输出的媳妇精力充沛地投身工作，儿子略显惶恐地跟她商量，意欲夜里让宝宝跟她睡。她心里一愣，作为过来人，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还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个严峻、艰巨的提议。既往她除包了家里的买汏烧，夜间至多是听见孙子哭声跑至隔壁房间去帮换换尿不湿或冲一下奶粉，还大致能够保有相当量的睡眠。可自从孙子陪她睡后，一夜起来四五趟是常事，压根就无法安心深眠，尤其是偶尔不适，通宵吵闹，把她折腾得够呛。时日一长，她整天萎靡不振，哈欠连天，眼袋臃肿，脸色蜡黄，较之前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自己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多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顾影自怜，默默在心底哀怨自己生来是个劳碌命。
深秋的某周末中午，我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忽然传来了手机悦耳的铃声，瞄眼手机，是苏城阿姐，我便欣然接听。
“阿妹，你猜我现在在啥地方？”短暂停顿中，她没等我猜测就自报家门：“哈哈，我在老妈这里，没想到吧？长远朆见到你们了，等些想与你们这几个姐妹聚聚，十一点，九龙坊白云厅，不见不散噢！”
苏城阿姐言辞恳切，且不容分辨解释，无奈的我扔下夫儿，如约前往。
别看苏城阿姐表面上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分人，除却恪守传统美德，还倾注心血经营生活，严谨相夫教子，是我们圈子内公认的样板人物，博得大家敬重。闲暇时，她最大的爱好，则喜欢唱沪剧与流行歌曲，这使五音不全的我望尘莫及，又钦羡不已。
四妹是最后一个跚跚进入九龙坊白云厅的。乍一见她，不假思索道：“阿姐，你今朝怎么‘解放’啦？真是稀客啊！”
“哎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现在退休比上班还要忙，实在是苦煞哉。今天算儿子媳妇放我假，我才得空溜出来透透气，哈哈哈哈。”
午餐气氛轻松欢快，大家在说说笑笑中自然而然地举箸开吃了。
与这帮没心没肺的小姊妹相聚，是最令苏城阿姐开心的了，故而心情大悦的她抛开女性的矜持和优雅，直截了当叫来一瓶“沙洲优黄”，自行斟满酒杯后，端于手里，站起来笑眯眯地柔声说：“承蒙大家关心厚爱，这杯酒我先敬敬各位姐妹，祝大家快乐！”说完，“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阿姐，你吃点菜填填肚皮。”看她这势头，我善意相劝。
“不要紧咯，阿姐今朝高兴。”她人刚坐下，马上伸手拎起酒瓶，又给杯里续满。
“苏城阿姐最开心，薪资七八千，住电梯洋房，还四季恒温，儿子媳妇工作又好，唉，我是自叹弗如噢。”一直未开尊口的三妹，说出来的话，每个字像在醋坛子里浸泡过似的。
“哈，开心啥哟？我内心的苦水还没处倒呢。你们可能不晓得，我每天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买菜做饭，洗衣服、搞卫生，还要日夜照料宝贝孙子，弄得我不仅心力交瘁，还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你看你们，哪个不比我洒脱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我呢，比吃‘家庭官司’还结棍，我都压抑得快要崩溃了哇。”话音未落，她眼眶里已涨满了潮水。接着，她默默端起酒杯，一仰脖颈，“咯咯咯”地灌下了肚。
我们见状，赶紧劝说她不要再喝了。可那会儿她的情感正像决堤的洪水，恣意咆哮着向外喷薄而出，娇小羸弱的我们又怎能抵挡得住？
不过设身处地替苏城阿姐想想，她委实过得非常艰辛累碌，全家人的吃喝拉撒穿得打理，宝贝孙子需照管，别说自己也上点了岁数，就是年轻人也不见得能扛得住啊。在这种情形下，她找机缘发泄发泄积聚内心的郁闷，既是可以理解的，更是令人同情的。
于是，我们纷纷刹住话头，不再劝苏城阿姐别喝了。从感情角度讲，我们极易体悟她的心境，她的烦闷，倏尔倒希望她今天能彻底舒缓放松一下自己，忘却诸多烦恼和不快。
一瓶优黄不知不觉喝下了肚，酒劲渐次袭上来，苏城阿姐似乎有些微醺浅醉，说起话来舌头不及平常灵活自如，但她心里很明朗，也丝毫没妨碍自己的举止。
酒足菜饱后，苏城阿姐悄然拿起放在餐边柜上的手包，轻盈一闪身，径直踱至吧台，无容置疑地把单给买了。
始终静坐在一旁充当听众的二妹，此时似乎忽然若有所悟，她默默扫视了一下各位的神态，冷不丁抛出一句：“今天姐妹们难得小聚，但仍意犹未尽，为不扫各位兴致，我提议大家陪阿姐去K歌，怎么样？”
“好！”众姐妹异口同声。间或还传来了零星的掌声。
在六七个小姊妹们的簇拥下，苏城阿姐沿路谈笑风生着，粲然跨进了美高美娱乐城。
包厢里五颜六色的灯光甚是刺眼，在无聊地闪烁着，音乐骤然响起，让人有点难以适从，却很撩拨人的感官。
音箱里飘逸出情意缠绵的《何日君再来》。苏城阿姐自告奋勇拿起话筒，亮开了歌喉。
低缓、抒情的歌声萦绕室内，也感染了大家的情绪，数位姐妹陆续从沙发上站起来，和着旋律，在狭窄的包厢里扭起了“慢三”。
一曲终了，音乐戛然而止，众姐妹收住舞步，不约而同鼓掌。
“再来一首！”活跃的四妹大声尖叫着起哄。
“好。”其他人齐声应和道。
生来就喜欢唱歌的苏城阿姐，见大家兴味甚浓，便趁着酒兴，落落大方地再次捏住话筒，笑盈盈道：“既然大家这么抬爱，那我就再唱一曲沪剧《旋子》。”
密集而持续的掌声，若炒熟的黄豆般炸开。
苏城阿姐唱完后，似乎略感疲惫，但余兴未减，又饶有兴致地唱了《金丝鸟》。唱毕，飘然坐至我旁边的沙发上，端起茶杯，优雅地轻抿了一口。
其时，三妹唐突询问，“阿姐，外甥阿准备生二胎？”
“顺其自然吧。有，是福分；没有，是天意。不过我是做好充分心理准备的。人生嘛，就是这样，再苦、再难也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而像到了我这把年纪的人，还有啥祈求、奢望？别看我有时也会牢骚怪话，可我内心就是想尽心尽力当好这个接力中的一环，决不能在我这儿受阻脱节，更不可中断。你们说是不是？”
“哇，阿姐，你对人生的感悟真是透彻精辟啊！”我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众姐妹再次把掌声送给了她。
“疯”了大半天，大家乐开了怀，也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平添了几分敬意。
苏城阿姐真不易，而倘要当好两个孙子的奶奶，将会难上加难。我能感同身受到阿姐的苦衷与无奈。然，屋檐下的私房事，没人说得清，谁也帮不上，唯有靠阿姐调整好心态，乐观面对了。我在心底想。
春分后的一日晌午，苏城阿姐打电话来，邀约我们这帮小姊妹下周六中午到苏城某酒店吃饭，语气里洋溢着喜悦之色，我思忖，肯定又摊上什么好事了，于是爽快允诺。
周末晚上，我便与姐妹们磋商好了出发时间。翌日一大早，两辆车结集于我家楼下，略事修饰，就策马奔驰而去。
依据苏城阿姐微信上发来的位置，我们没费吹灰之力就顺顺当当驶抵了那家预订的酒店。
当我们鱼贯迈步大厅时，瞥见阿姐手里抱着个肉团子，嘴快的二妹逗趣道，“阿姐，你生二胎啦？”
“你呀，半点也不关心，二胎都双满月了呢。”
“孙子、还是孙女？”
“又是个带把的，嘿嘿……”
“恭喜恭喜！”
其时，距开席尚剩些时间，我们便无拘无束地聊开了。
“阿姐，你一人带两宝宝，怎忙得过来哟？”乐观开朗的四妹体恤而问。
“我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肯定不来撒，所以月子里请了月嫂，满月后呢，聘了个家政，我只负责买菜，反而比早先轻松多了。”苏城阿姐顿了顿，不加掩饰地透露道，“我已经想好了，最近打算去老年大学报名学习国学与书法，提升提升内涵，让平淡的生活更富激情与深意。”
“哦哟阿姐，你是真人不露相，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有追求啊，看来我是要掉队落伍喽。”二妹沮丧喟叹。
“对，这个问题我思考了许久，起初也较矛盾，但我最终释怀了。人虽退休了，但精神上不能迷失自我，不能成为别人的附庸，该有自己的活法，有尊严地活着……”。
作者简介：褚福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长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散文百家》《小说月刊》《少年文艺》《微型小说月报》《散文选刊》《青春》《微型小说选刊》《奔流》《金山》《文学港》《太湖》等二十多种纯文学期刊。有作品被改拍成电视专题片、选作中高考试题，30多篇作品入选文集、年鉴或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