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鼠子动矣(新人文小品小说)
考期临近,龚纪日则作文,夜则攻书,心里不免有些焦虑。最恼的是书籍文具常常不翼而飞,又不知在什么角落发现。这日早上,竟找不到毛笔。
一只猫在窗外叫个不停。龚纪想,我家三世不养猫,哪来的猫叫?
探头看时,却见窗下蹲踞着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正用爪子拨弄着毛笔。
丫鬟小纤说:“这几天家里又闹耗子,留下这只猫捉耗子吧。”
龚纪说:“鼠咬天开,乃天地间第一生灵。看看就是鼠年,养这媚俗之物,伤天害理。”
小纤说:“它帮你找到了笔呢。”
龚纪说:“安知不是它先偷了去,又在这里讨好卖乖。你不记得当初卖你那人家,老婆子用金钗刺肉,还没吃,恰好我来了,就去倒茶。回头找不到金钗,以为你偷了。要不是我拦下将你买回,你几乎要被打死。后来听说他家收拾屋瓦时,金钗与一块朽骨一同掉下来,才知道原是猫偷肉,把金钗也带将了去。你如何为猫说话?”
想起此事,小纤不由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应声道:“是了,前些天我还看见一只猫在房顶上,张口对月。听说猫吸了月的精华,就会成精作怪。若撒尿到水中,人喝了,就看不见它。妖猫碰到女的就变美男,碰到男的就变美女,比狐狸精还鬼道。”
龚纪和小纤说定了,考完了就娶她。二人正值青春年少,免不了打情骂俏,怕长辈知道了指责,便私下秘约,说“鼠子动矣”,就相欢好。
这日夜里,龚纪在书房发出吱吱声响,低语道:“鼠子动矣!”
小纤闻声过来,对龚纪笑道:“怪道相公家不养猫,整日价鼠子动矣。”
龚纪说:“这你却有所不知,我家不养猫,是有个缘故的。听大父讲,当年有一日,在厅堂摆酒席,宴请亲友,刚坐下,就见门外有几百只老鼠,个个如同人一样站立着,用前脚鼓掌,显得十分高兴。众人都很惊讶,纷纷出来看,堂屋突然倒塌。只因人都出来了,没有一个受伤,老鼠随之散去。可知老鼠是特意作出蹊跷作怪的样子引人离席。如此通人性的灵物,难道不该爱惜,反纵猫去伤害?”
二人正说笑,龚老爹在外喊道:“不争气的东西,眼看就在下场了,还闹什么耗子。白狮子猫儿一直在外面转悠,明日我就违了祖宗的规矩,收养了它。”
龚纪就要上路了,可是,安排了家里的用度,就没有出去的盘缠。打点了路费,家里又揭不开锅。愁得他每天反复念叨君子固穷。
那日,龚纪正在背书,见一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入地中。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有白鼠处,即有埋藏。忙找了一把小铲,在鼠隐没挖,不一会儿真的挖到一个陶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几十个白花花的银锭。
龚纪对老爹说:“幸亏你老人家没把野猫招惹进家,要不然那会有老鼠显灵。”
龚纪收拾好行李,挑了个吉日,辞别家人,起程而去。
出发当日,又见一行老鼠,递相咬尾,三五成队从门前经过,忽又惊散。龚老爹高兴地说:“这是义鼠,见之者当有吉兆。我儿今番必然高中。”
龚纪外出后,家中却怪事连连。缸里的水,常常有一股尿臊味。灯台自己移动,锅碗瓢盆等杂物也总是莫名其妙的变换地方。
一日清早,龚老爹还没起床,听见鸡打鸣,可是家里并没有养公鸡。他虽没念过什么书,但知道牝鸡司晨,唯家之索的道理,不免有些害怕。
小纤说:“老爷想是听错了,我起来做饭,看到白狮子猫儿闯进鸡窝,母鸡吓得大叫,并不是真的打鸣。”
又过了几天,龚老爹看到狗戴着头巾走进屋里,样子极为诡异,他拿起条帚就追打。
小纤说:“头巾是我刷洗了晾在外面的。还是那只猫跳起来将它拱下,又甩到狗头上的。”
龚老爹不信,说:“猫儿要吃鸡,闯进鸡窝也许是有的,却如何敢戏弄狗。”
小纤说:“前日有个和尚从门前路过,口里说什么赵州狗子无佛性,也胜猫儿十万倍。多半是猫听了不高兴,就捉弄狗。”
龚老爹说:“胡扯,猫岂能听懂人话?”
龚老爹惶恐不安,请了女巫徐姥来做法事镇妖除怪。
徐姥惯能招神驱邪,舞弄了一阵子,不见动静,便说:“神灵其实是来了,没想到这里如此寒冷,又转回天宫添些衣物,需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到。”
龚老爹让徐姥先坐在炉边取暖等候,忽见白狮子猫儿也正躺在那里。
龚老爹对徐姥说:“我家世代不养猫,这是只野猫,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寒舍各样东西皆为怪,这只猫虽然赖在外面不肯离去,看上去倒也平常,不像是搞怪作崇的。”
一语未了,却见那猫突然像人一样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
徐姥大约见过无数神怪,从没见过猫能站着说人话,惊叫道:“有鬼,有鬼!”吓得跑了出去。
猫在后面紧追着说:“莫如此,莫如此!”
龚老爹早惊得将门关严。
话分两头。
却说主考官范存周判卷多时,有些倦怠,少不得打个瞌睡。醒来,却见一轴文卷放在枕前,看其题名处,乃龚纪之卷,就将其放回架上。依旧躺下,听到响动,眯缝着眼,看见一只大鼠从架上取下龚纪的卷子,重新拖到枕前。范存周再放回去,大鼠又衔回来。
范存周让人找来龚纪,将老鼠呈卷事告诉他,问他是不是属鼠的。
龚纪说:“同科属鼠的应不在少数,小子何德何能得此神助?或是学生家三世不养猫,受鼠恩报也未可知。”
范存周点头赞叹道:“这就是了。想那老鼠如此细微之物,居然能识恩知报,人岂可不如鼠乎?施恩者宜广其恩,而报恩者亦宜力其报。有不顾者,当视此以愧。日后做人为官,需牢记此理。”
龚纪连说:“谨记,谨记。”
没承想鼠报之事传出去,有谣言说龚纪用金鼠贿赂范存周,才得金榜题名。
范存周又找龚纪来说:“此事与你无关,原是有人想打通关节,被我拒绝,恼羞成怒,遂造谣生事,中伤于我。官场向来如此,我倒不怕,只恐于你前程有碍,早早回家才是妥当。”
龚纪仓忙回家。不久果然就传皇帝下旨:“案关科举舞弊,亟应彻底查究。此事虽系谣传,与交通贿买可坐者有间,但无风不浪,未便置之不理。姑罢此科,以严法纪,而儆图侥幸者。”
到手的举人又丢了,龚纪十分懊恼,偏偏那只猫儿却在窗外叫个不休,听起来就像“冇”“冇”一样。他想这番好运,都是这妖猫叫没了的,气地抓起一块石镇纸砸过去。
晚上失眠,龚纪起身到院里散步。
月光淡淡,龚纪看见几十长约数寸的小人,乘车坐轿,导从呵喝,仿佛官员一般,聚立于古槐前。其中有个穿紫衣的人,冠带严整,身旁有十余随从,仿佛位重权高。一个小人对紫衣长者说:“某当为西阁舍人。”另一个说:“某当为殿前录事。”又有说“某当为司文府史 ”“某当为南宫书佐 ”“某当为驰道都尉”“某当为司城主簿”“某当为游仙使者 ”“某当为东垣执戟 ”的,不一而足,或高兴,或愤怒,吵吵嚷嚷,为首的一个左手捧着“尊父李天王之位”金字牌子,右手拿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的金字牌子,其他的似乎也各有依靠,都要紫衣长者答应他们的要求。紫衣人站在那里,怒视众小人,忽然吼道:“尔等有些红枣、栗子、落花生、菱角、香芋,尽可度日,更有那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这等好受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何一个个仍贪求官位?非要落得人人喊打地步方肯罢休?”众小人吓得各率部位,呼呵引从,进入于古槐之下。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面容枯瘦的老人,拄杖而来,对紫衣人说:“被这些小子聒噪得乏了。”紫衣人笑而不言。老人又笑道:“都说鼠目寸光,天下争权夺利者,莫不如此,没啥可说的,没啥可说的。隔壁子神家今夜嫁女,不如去讨杯酒喝。”说罢,与紫衣人先后进洞。
第二天,龚纪在古槐下挖,挖到深处,有上百只老鼠奔出,惊走四散。
龚纪觉得骚扰了老鼠,心下过意不去。却不知紫衣老者和老人是什么变的。他猜想,昨晚上老鼠们或许是故意摆了一场戏给他看,让他醒悟。
这时,门外有小孩在唱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叽里咕噜滚下来。
往日听过,不觉有什么深意,今日忽然感得,自己就是个偷油吃、滚下来的小老鼠,龚纪心中顿觉怅然,转而又释然。
他朝小纤喊道:“鼠子动矣!”
2020年1月18日农历小年于奇子轩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鼠子动矣”出自《聊斋志异·贾奉雉》夫妻私约相欢谜语。
陶宗义《辍耕录》卷十一:[木八刺]一日,方与妻对饭,妻以小金鎞刺脔肉,将入口,门外有客至。西瑛出肃客,妻不及啖,且置器中,起去治茶。比回,无觅金鎞处。时一小婢在侧执作,意其窃取,拷问万端,终无认辞,竟至陨命。岁余,召匠者整屋,扫瓦瓴积垢,忽一物落石上,有声,取视之,乃向所失金鎞也,与朽骨一块同坠。原其所以,必是猫来偷肉,故带而去;婢偶不及见而含冤以死。
陆粲《说听》卷下:金华猫,人家畜之三年,后每于终宵,蹲踞屋上,仰口对月,吸其精,久而作怪……朝伏匿,暮出魅人,逢女则变美男,逢男则变美女,每至人家,先溺于水中,人饮之,则莫见其形。
《宣室志》:宝应中,有李氏子亡其名,家于洛阳。其世以不好杀,故家未尝畜狸,所以宥鼠之死也。迨其孙,亦能世祖父意。常一日,李氏大集其亲友会食于堂,既坐,而门外有数百鼠俱人立,以前足相鼓,如甚喜状。家僮惊异,告于李氏。李氏亲友,乃空其堂而踪观。人去且尽,堂忽摧圯,其家无一伤者。堂既摧,群鼠亦去。悲乎!鼠固微物也, 尚能识恩而知报,况人乎?如是则施恩者宜广其恩,而报恩者亦宜力其报。有不顾者,当视此以愧。(《太平广记 》 卷四百四十引)
《灵应录》:“陈泰见一白鼠,缘树上下,挥而不去。言于妻子曰:众言有白鼠处,即有藏也。遂掘之,获金五十锭。”又李渔《十二楼·三与楼》有个朋友对了虞素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入地中,一定是财星出现。”
《录异记》:义鼠形如鼠,短尾。每行,递相咬尾,三五为群,惊之则散。俗云:见之者当有吉兆。成都有之。(《太平广记 》 卷四百四十引)
《指月录》卷三一:五祖道:“赵州狗子无佛性,也胜猫儿十万倍。”
《玉堂闲话》:……怪异数见:灯檠自行,猫儿语:“莫如此,莫如此。”(《太平广记》卷第三百六十七引)